三原區是長崎的紅燈區,坐落着上百家大大小小的茶屋、餐館、妓院、藝館。
在日本,一流的藝伎地位是很高的,日本家庭,妻子聞聽丈夫和知名藝伎交上朋友,反而會感覺臉上有光,概因藝伎有其職業操守,從業期間不許與任何男人發生關係,以保證整個行業的純潔,當然,這裡指的是一流藝伎,實際上,許多藝伎同樣從事着出賣皮肉的生活。
長崎商人們談事情,也喜歡來三原區,尋個茶屋,請藝伎來陪茶助興,亦或直接去藝館談。
春江館是三原區最有名的藝館,庭院深深,院中木屋閣樓間,點綴着花園水池,花圃綠木,環境極爲清幽。
整個春江館生活着數十名藝伎,因爲春江館一直遵循着古老的賣藝不賣身的信條,反而使得其名聲最佳,商人們也最喜歡請春江館藝伎前去打茶圍,雖然其價格極爲不菲,每次打茶圍以兩個時辰計價,最頂尖的三大臺柱每人要二十個銀元左右。
坐在馬車裡,葦月伊織細心的幫葉昭梳理着辮子,用一種玉石小飾物紮了個小花,葉昭一時無語,說道:“辮子是不是挺難看的?”
葦月伊織微露詫異,說:“怎麼會?好多人想留還留不起呢,只好去買假辮子戴,先生的辮子烏黑油亮,漂亮的很呢。”
葉昭一呆,說:“假辮子?”
葦月伊織點點頭:“嗯,治安隊的巡捕大人們最喜歡戴假辮子。”
葉昭漸漸有些明白,定是日本人的二鬼子圈子興起的風氣,比較靠攏中國人的,自然以扮作中國鬼子爲榮,而就算開始留髮,長辮也不是說幾個月就能結起來的,假辮子行業興起也就在情理之中。
這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證,在春江館前,類似於中國妓院的大茶壺迎賓,見到來了一羣辮子,立時點頭哈腰,純正的中國人,還是一幫中國人,誰敢惹?
春江館庭門前高掛的紅燈籠,也換成了純正漢字,實際上,整個長崎的店鋪,幾乎都是這種風氣,用漢字代替了平假字和片假字,反正日本文字由漢字而來,倒也不難理解其意思,用漢字,自然顯得比用日本字正規,更有學問。
日本男僕很快就認出了穿着高貴和服美豔逼人的葦月伊織,但見走在她身側的中國大人俊逸脫俗、氣度非凡,他自然不敢去跟葦月伊織搭話。
想也是,葦月伊織初舞議價高達五百銀元,等成爲正式藝伎,那必然是春江館的頂樑柱,整個長崎、江戶藝伎圈子,也沒有比她容貌更美、氣質更佳的,而聽聞她更是被以兩萬銀元的高價賣給了一位中國富商,就這,還是老闆懾於中國人的威勢,不敢不賣。說起來,雖然葦月伊織被家裡賣給藝館並沒有用多少銀子,但藝館老闆培養她可很是下了血本,概因老闆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她骨骼清奇,絕對會是藝伎中的佼佼者,從她六歲進藝館起,老闆就傾注了無數心血,更不曾叫她在學徒期間服侍師傅,爲了培養她的氣質,所穿所用,無不奢華無比,一件精心裁剪的精美和服,往往就要幾十甚至上百銀元,這十年下來,在她身上花費怕也用了幾千之巨,眼見到了收成之時,卻被中國人強行買走,雖然未曾賠本還賺了一筆,但老闆還是痛心疾首了好久。
進了藝館宅院,葦月伊織就問葉昭:“先生,您喜歡甚麼舞蹈?我的老師花田松子舞姿柔美,景田老師精於插花、琴扇,北島老師……”
葉昭擺擺手,說道:“就叫你的老師吧。”
“是。”
花廳顛顛跑出一名肥胖的日本婦人,對着葉昭等人點頭哈腰,用中文說:“各位大爺好!”
語調怪異無比,聽得葉昭頭皮發麻。
隨即,葦月伊織和婦人用日語溝通起來,自是要婦人領自己等人去花田老師的舞室。雖然那邊是她的老師,但這時候,她卻一心幫葉昭砍價,免得那婦人漫天要銀子。
兩人說了會兒,議價結束,那婦人諂笑對葉昭說了幾句日語,葦月伊織道:“先生,她問您是不是用了兩萬銀元買的我。”
葉昭無語,老鴇問的好,葦月伊織翻的更好,搖着摺扇道:“走吧。”
那婦人見葉昭高傲,臉上諂笑更濃,連連點頭哈腰,作出請的手勢。
走石子路穿過幾道花牆,前方就是一排木屋,木屋門楣旁都掛了朱漆牌子,現今中日雙文,左首第一間,就是“花田松子”。
上木屋木階時,葦月伊織輕輕蹲下幫葉昭褪鞋,就算服侍人,姿勢也是那般優雅,葉昭心裡卻是微覺汗顏,被她這般自自然然的服侍,實在舒暢的很,全無欺壓人的感覺,就好似她的溫柔淑靜融化了平等亦或不平等之間的那道牆。
隨後葦月伊織雪白布襪輕巧無比的從木屐中走出,跟着葉昭進了舞室。
白老亨和幾名便裝侍衛則侯在了外面。
葦月伊織的老師大概三十來歲,臉上塗着一層白色的厚厚脂粉,根本就看不透她的喜怒哀樂,這大概也是藝伎的吸引力之一吧,在客人面前永遠保持着一種委婉而堅決的矜持,濃妝豔抹的臉上,探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而且在顧盼、進退之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看她跳了一曲,葉昭就笑着指了指木桌對面,說:“請坐吧。”
葦月伊織自然充當翻譯,她一直就跪坐在木桌之側爲葉昭斟茶倒水。
花田松子坐在對面,微笑說了幾句日文。
葦月伊織先對着花田松子說了聲“三思,阿利亞多”,轉向葉昭道:“先生,花田老師說,我泡的茶比她泡的好,她就不獻醜了,我的舞跳的也比她好,本也不該在您面前獻醜的。”
葉昭就笑,對葦月伊織道:“那有機會你跳給我看,不過啊,這白粉就別抹了,看着滲人。”
花田松子又說了幾句。
葦月伊織道:“花田老師說,您長的很英俊,看起來就有一顆善良的心,我能跟着您,她就放心了。”其實花田還說了葦月伊織心地良善之類的話,但她沒有翻。
葉昭笑道:“謝謝,您太客氣了。”
毫無疑問,花田松子對葉昭的印象是極好的,年少多金,又這般俊逸,可真沒想到麻奈子會有這般好的歸宿,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少年揮金如土,就怕是二世祖的性子,能花兩萬銀元買侍女,只怕早晚把家業敗光。
葉昭這時候就轉向葦月伊織,笑道:“那小力笨呢?”
葦月伊織美眸凝視葉昭,葉昭道:“把他喊來。”雖然眼神裡有些不安,顯是擔心葉昭傷害她的帕拉圖情人,但她還是轉頭和伺候的雛妓說了幾句日文,雛妓匆匆而去。日本女人的溫順服從,此刻在葦月伊織身上顯露無疑。
屋外,突然傳來吵鬧聲,葉昭微微蹙眉,木門拉開,白老亨鐵塔般站在門前,那藝館的日本胖婦人進不來,焦急的用日語嘰裡咕嚕喊着什麼。
花田松子臉色一變,對葉昭抱歉的道:“先生,外面有人找我。”
聽葦月伊織翻譯,葉昭就笑,說:“去吧,沒關係。”
花田松子忙道謝,匆匆走了出去。
外面吵鬧聲更響,是日本人自己吵架,葉昭本不想理會,卻聽“啪”一聲,女子痛哭,顯是捱了耳光。
葉昭蹙眉道:“怎麼回事?”
葦月伊織俏臉滿是關切,但葉昭不動,她就這樣靜靜陪葉昭坐着,聽葉昭問,才道:“好像是有人欺負花田老師,一定要花田老師陪他去吃酒。”
葉昭皺着眉頭道:“咱還沒到點吧?走去哪裡?走,咱去看看。”
木屋幾步外的花圃旁,一名戴假辮子但卻滿嘴熟練日語的青年正抓着花田松子胳膊向外拖,花田松子髮髻有些散亂,顯然剛剛就是她捱了一耳光。
那日本胖老鴇湊上去勸沒兩句,就被臉色陰騭的青年一腳踹倒。
白老亨等幾名侍衛事不關己,自不理會。
葉昭看了葦月伊織一眼,葦月伊織就翻譯道:“山本先生說,今晚一定要松田老師陪他,陪他……”說到這兒,臉上露出厭惡和不安。
被踹倒的胖婦人也是病急亂投醫,見到葉昭站在推拉門旁,就哭着連滾帶爬想湊上來,卻被白老亨攔住,她嘰裡咕嚕的大叫。
葦月伊織道:“她請先生幫忙,說花田老師現在的時間應該陪先生,請先生跟山本說情。”
那叫做山本的陰騭青年聽老鴇喊叫,目光也就看過來,隨即就直勾勾盯在了葦月伊織身上,喉嚨咕咚嚥了口唾液,隨即指着葉昭幾個人大聲說着甚麼。
葦月伊織道:“山本先生說,他父親是治安局的副總辦大人,不怕你們這些中國人,叫先生不要多管閒事。”
葉昭搖搖頭,哪國的二鬼子都一個德行,都這麼可惡,摺扇一收,對白老亨道:“猴戲看完了,把他給我叉出去。”
“喳!”白老亨響亮應聲,回身一做手勢,幾名侍衛立時撲上去,稀里嘩啦,三下五除二,山本和他的兩個跟班就被撂倒。
山本摔得鼻青臉腫,更被人按着,可卻不服氣的指着葉昭大叫,自然看得出打自己的這幫人是那小白臉的下人。
葦月伊織道:“他說,您惹麻煩了,就算是中國人,打了他也會有麻煩。”
葉昭無語,想了想,從袖裡摸出張商人葉昭的名片給葦月伊織,說道:“把我的片子給他,你跟他說,長崎領事馬博文大人是我的好朋友,治安局總辦李精忠是我的弟弟,你叫他拿着這片子跟他父親一起去見李精忠,叫山本自己進大牢關半年,不然這事兒我就叫馬博文馬大人來辦。”
葦月伊織輕輕頷首,隨即優雅下了木板臺階,雪足踏入木屐中,儀態萬千的小碎步搖過去,彎腰將片子遞給山本,說了幾句日文,自是按照葉昭吩咐說了。
正大喊大叫的陰騭青年突然就沒了聲息,變成滿臉的驚惶,又對着葉昭說了幾句什麼,聲音卻小多了。
葉昭卻已經轉身進了舞室,不用翻譯也知道,在求饒呢。
花田松子再進舞室的時候已經洗去了臉上的厚厚白脂粉,髮髻也重新梳理過,倒是一位挺周正的美人兒,只是微微有些胖,顯然不如卸妝前給人的感覺。
好似葦月伊織這般卸妝後仍如此美豔的藝伎,畢竟是鳳毛麟角。
“謝謝,謝謝您,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花田松子千恩萬謝。
葉昭搖了搖摺扇,說道:“這事兒啊,以後就尋治安隊,日本人管不了,就找中國人,沒有逼良爲娼的道理。再說我片子遞過去了,以後李總辦會關照你們的,不僅僅是你們,整個伎人行業也是,中國人,總要把這長崎管的比以前好。”
花田松子連連點頭。
葉昭又對葦月伊織笑道:“你就更不用怕,待我看看你的小情人,若情投意合,就放了你去,至於銀子嘛,這你可得還我,大不了自由身進藝館,賺了銀子慢慢還,等還清了銀子,你再跟他成親。”
葦月伊織美眸閃了閃,沒說話。
木柵拉門被拉開,侍女雛妓身後,跟着進來一位身材矮小的青年,長得也普通,手上全是硬繭,更是滿臉畏縮。
葉昭見葦月伊織眼中神采,就知道是她的意中人了,雖然覺得跌破眼鏡,但也知道,想來藝館生活枯燥,更見不到男人,這帕拉圖式的戀愛對象,也不過驅散苦悶,實則又哪裡是什麼愛情了?
葉昭對葦月伊織道:“你把我剛剛跟你說的話再跟他說一遍。”
葦月伊織就嘰裡咕嚕對那小力笨說起來,花田松子臉上驚異之色愈來愈濃,自是想不到,這位中國商人這般大氣。
誰知道那小力笨越聽越是駭怕,突然就跪下,嘭嘭給葉昭磕頭,嘰裡咕嚕說了幾句什麼,隨即扭身,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葉昭愕然,葦月伊織卻是很平靜的對葉昭道:“他說,不敢和您搶女人,求您饒了他。”
葉昭搖着摺扇苦笑,想來剛纔治那二鬼子的場面被他看到了,小小幫廚苦力,還不被嚇破膽?
葉昭自也不會再勉強什麼,人之一生,給其一次機會已經足夠,抓不住抓得住都是自己選擇,怨不得人。對葦月伊織道:“這事兒可就不怨我了,不過我剛說的話還有效,你想恢復自由身一樣可以先去藝館掛單,把銀子慢慢還給我。”
葦月伊織輕輕搖頭,說:“爲先生一人而舞,是麻奈子的福氣。”
葉昭就笑,“那好啊,以後就計價,舞一場五百銀元,做侍女有月薪,什麼時候錢還夠了,你就什麼時候自由。”
葦月伊織嬌豔容顏古井不波,道:“都由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