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洋行鱗次櫛比,道路寬闊,中旺街洋房小樓、中西合璧的瓦樓建築一棟緊挨一棟,此時的上海卻已經初見繁華。
小刀會佔領上海縣城,署理江蘇按察使吉爾杭阿調集精銳在城郊盤營以拒,加之鄉勇團練,不下兩萬人,真可謂營壘相望,旌旗蔽天。
而美英法三國更組織洋槍隊守護租界平安,葉昭等人下船,就有幾名荷槍實彈的洋人過來盤查,當瑞四倨傲的告訴他們這是大清朝欽差時,他們卻也聽不懂,只是見葉昭隨從披甲,就驅槍來趕。
“唰”,幾名戈什哈鋼刀出鞘和洋兵對峙。
跟在洋人身邊跑前跑後的有一名中年華人,看來是爲租界道路碼頭委員會服務的華人僱員,穿着硬領燕尾服,卻偏偏腦後帶了根辮子,他卻是鼻孔朝天大模大樣的對瑞四道:“洋大人說了,不管你們是什麼身份,都不許進入租界,我們對大清國和反抗者一視同仁、保持中立!你們是欽差?那繞道南門去城郊你們的大營!”
葉昭心裡輕輕嘆口氣,現今國人頭上的辮子大多頂習慣了,就算接觸西洋後看不起自己的祖國,卻是跟辮子跟滿洲無關的。
“啪”一聲脆響,穿洋裝的辮子捂着臉連連後退,一臉錯愕的看着瑞四。
抽了他個大耳刮子,瑞四卻還是不依不饒,大罵道:“小王八蛋,瞎了你的眼!也不打聽打聽爺是誰,作死!”久居京師,區區幾個蠻子又豈會被瑞四爺看在眼裡?
眼見瑞四又過去追打那“清奸”,被洋人攔下,嘰裡呱啦溝通不便就要動手開打,瑞四卻是對頂在胸口的火槍全不在乎,想來覺得借洋人幾個膽子也不敢對大清欽差親王阿哥的隨從動粗。
葉昭哭笑不得,忙走上幾步,用英文對洋人老幾位朗聲道:“各位,我是大清朝官員,我也瞭解各國中立的態度,但我這次是來同英法美三國使節談判的。還請各位通報一聲,謝謝!”
洋兵們怔怔看着葉昭,瑞四、老夫子等人也吃驚的看着他,任誰也想不到小王爺幾時會講一口蠻子話了。
幾個洋兵嘰裡呱啦商量了一會兒,有一位去報信,其餘幾位還是端着步槍警惕的看着這夥兒傲慢的中國人。
十幾分鍾後,一輛豪華馬車飛奔而至,從馬車下跳下一個高大肥胖的白人,四十多歲年紀,灰褐色的眼瞳好似天生就帶着幾分狡詐。
他略帶懷疑的看着葉昭一行,大步走過來,脫帽致禮,用生硬的中文道:“您好,鄙人是大不列顛王國領事阿禮國,請問各位從哪裡來?”
想來聽說有自稱大清官員的人會講英文,驚動了這位領事大人。
葉昭微笑走上兩步,卻是用英文道:“領事大人,你好,我是北京派來處理海關事務的官員,愛新覺羅·景祥。”好久沒用英文了,開始尚顯生硬,漸漸就流利起來。
阿禮國吃驚的看着葉昭,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會說英文的大清國官員,別說大清國官員了,整個大清國民,也就有那麼幾個活躍於通商口岸的買辦以及教會學校的學生尚能說上幾句英文,而且不可避免的夾帶地方腔調,又怎有咬字這般清晰的?開始聽人送信,還以爲誇大其詞呢。
“領事大人,我準備將行轅設在租界區,這也不違背貴國嚴守中立的原則吧?因爲我不是武官,而是來和貴國交涉海關關務的外交使臣。而且根據《南京條約》《五口通商章程》《五口通商附粘善後條款》,租界乃是我國租給貴國使用之土地,貴國無權驅逐前往租界避難之官員,貴國前些日子的行徑已經違反了條約精神,損害了條約的合法性,我大清會正式照會貴國表示抗議。”
葉昭一臉的嚴肅,阿禮國腦子卻有些懵,因爲他對這個腐朽帝國的高級官員們印象極壞,他們一個個是那麼高傲自大,從來不按規矩辦事。
就說兩廣總督葉名琛,對各國使者完全一副不予理睬的架勢。如法國公使布爾布隆自去年被任命爲駐廣州領事,在澳門等候十幾個月,屢次請求拜見,卻到現在還不知道總督衙門口兒衝哪邊開;又如美國代辦伯駕,四年兩次任期內都沒有獲得接見;美國公使馬沙利去年到廣州上任,要求與兩廣總督葉名琛會見。總督大人的回覆總是,日理萬機,一俟有閒,當選定吉日相見。一年多過去了,總督大人的黃曆裡好像還未出現吉慶日子。
對這個帝國的官員作派,各國使節既無奈又鬱悶,閒談起來更都恨得牙根癢癢,但阿禮國卻從沒想過突然會有一位來自帝國首都的年輕官員主動跟他接觸,更能說一口尚算流利的英文,而言談之間,更一副外交辭令,令阿禮國既新鮮又吃驚,進而懷疑起這個年輕官員的身份真僞。
怎麼可能?大清國這個愚昧落後的官僚集團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年輕人?
要知道大清國早就將十年前簽訂的條約當廢紙一般對待了,各地方官員對中央政府與各國簽訂的條約內容均聞所未聞。大清國皇帝第一個帶頭不守約,下面各級官員更不消說,就說廣州城這個通商口岸,十年過去了,各國商人還是不能進城。偶爾偷偷溜進廣州城的,幾乎都會遭到大清國國民的辱罵甚至羣毆,生命安全是沒有一丁點保障的。
可突然冒出這麼一位青年官員,竟然破天荒提起了多年前簽訂的幾個條約,而且用這幾個條約駁斥自己。若他的欽差身份是真實的,雖然可能在同大清的外交談判中多了一位強有力的對手,卻無疑是一件好事,因爲最起碼終於有了一位不再那麼不可理喻的清國官員作爲溝通對象了,要知道以前,就算想談判,可沒人跟你談啊!
只是這青年官員的身份未免令人生疑!
懷疑歸懷疑,阿禮國做事何等老道,微笑點頭道:“景祥大人請放心,我會一力幫助大人安排行署事宜。”先監視起來,確認身份後再做對策。
……
就這樣,中旺路上一座花園般的洋房別墅成了欽差大臣的行轅。
而大夥安頓好之後,葉昭吩咐一名戈什哈攜蓋了關防大印的手諭出城,去南門軍營傳令,請蘇鬆太道道員、江海關監督吳健彰來行轅敘話。
又傳令,在見到道臺之前,西洋諸國使者一律迴避,如有人來拜訪,只說等欽差大人同地方官員相見之後再與各國領事會晤。
玻璃罩、煤油燈,到了租界葉昭也就入鄉隨俗,用起了西洋的玩意兒,在小樓二樓闢了一間房爲書房,葉昭卻是怔怔出神,茶早就冰涼,他兀自不覺。
咸豐帝說的輕鬆,但葉昭卻知道,這差事從頭到尾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西洋諸國好不容易有了將關稅權拿到手裡的機會,豈會輕輕放過?
不過想想也可笑,據後世史書記載,英法美三國成立委員會實際控制上海海關事務之初,收繳的稅款反而要大大高於原來由大清國官員管事的時期,概因大清國官員對經濟一道本就不明不白,又貪污成風,這才鬧出了令史書官都尷尬的這麼一個局面。
正因爲洋人控制了海關之後收繳的銀錢反而日增,使得後來背地作主將海關利益出賣的兩江總督怡良、蘇鬆太道道臺吳健彰等可以上摺子時含糊其辭,大清國又沒幾個真正明白這種事兒如果按照國際慣例多麼“有辱國體”,咸豐帝也就沒有深究。海關權就這樣稀裡糊塗被人家拿走了,再到後來明白人多了,那時候大清國卻早被欺負得不成樣子了,再想拿回海關權?那真是難如登天了。
可現在皮球卻被踢到了自己手裡,葉昭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差事兒,難辦啊。
還想維持小刀會起事前海關的狀態怕是不可能,也只能儘量爭取最大利益,盡人事而已,若民智開化,國家強盛之日,這些問題就統統不是問題了。
最大的難題反而是怎麼忽悠咸豐帝以及京師那幫強硬的大臣,這件事一個處理不好,被人上個摺子,扣個“交好蠻夷”的帽子,那可就成了漢奸了,換了別人,罪過再誇張些,如果在北京城被凌遲老百姓還會拍手叫好,說不定還會揀你的肉吃。
就是這麼一個令人無奈的時代。
開啓民智,又如何着手,又何其難也?
葉昭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燈芯突然一跳,葉昭猛然見窗簾上有條窈窕人影,啊了一聲,轉身看去,可不是,一襲紅紗高貴嬌媚,宛如神仙妃子下凡,蘇紅娘俏生生就站在書桌前。
“紅娘?幾時來的?”葉昭笑着問。
蘇紅娘來了有一會兒了,卻是詫異的發現小色鬼皺着眉頭琢磨事情呢,站了好一會兒,小色鬼都沒注意到她,看小色鬼皺起眉頭認真思索的模樣,簡直和平時換了個人,卻不知道他聚精會神的在想什麼?
但聽到葉昭喊自己“紅娘”,還一副很親熱的樣子,蘇紅娘實在無奈,在這傢伙面前好像什麼道理都講不通,厚顏無恥到極點了,可偏偏他卻好像佔着天大的道理一般。
對於兩人現在的關係蘇紅娘思及也頭疼,莫名其妙的被這傢伙胡攪蠻纏爲與他訂了鴛盟,可偏偏說要將身子交與他又是自己先開的口,現在卻又如何收場?
本來已經到了上海,該當馬上辭行的,可現在告辭,又好似欠了人家天大的恩情,畢竟今日別過後,未必有再見之日。
“公子真名可否見示?”不能臨了兒還不知道人家是什麼人不是?雖然一路同行,但天地會衆小心謹慎,又怎會和這幫清妖混在一起?
葉昭笑道:“葉昭就是我的本名。”
蘇紅娘星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卻沒再說什麼。
葉昭正了正臉色,問道:“紅娘,你對上海局勢怎麼看?”
蘇紅娘就輕輕嘆了口氣:“怕是凶多吉少,上海孤城,被清妖重兵包圍,太平軍自顧不暇,又怎能指望天王來救援?”
說起小刀會境況,蘇紅娘心情就沉重起來,小刀會、三合會、天地會等等其實皆是洪門一脈,不過因地域領袖不同是以叫法不同而已,所以纔有天下洪門是一家的說法。而小刀會則多是蘇寧、廣東、福建等堂口的天地會衆,首領劉麗川本是天地會香港堂口的話事人,和蘇紅娘怎麼都算同門師兄弟。
葉昭斟酌着,緩聲道:“這樣吧,過幾日我尋個渠道,可以着人混入上海城,你寫封信也好,派人去面見劉麗川也好,勸說他突圍去天京。他呢,是指望跟太平軍聯成一片兒做大,未免把天下事情看的輕了!你要人跟他講,上海地位何等重要,若能和髮匪的地盤連成一氣那大清國豈不危在旦夕?就算傾舉國之力大清國也會首攻上海,再轉頭去對付長毛。”
葉昭對雙方誰勝誰負並不放在心上,但思及一年後上海縣城被攻破,清軍對小刀會衆、對女兵的凌辱虐殺,心下終究不忍。
蘇紅娘本來正盤算哥哥腿傷養的七七八八了,若不然乾脆和哥哥混入上海縣城,助劉麗川一臂之力,只是這話卻不好同葉昭講,突然辭別,倒好像不守信義一般。
沒想到葉昭會說出這麼番話,蘇紅娘詫異的看着他,實在不知道這個小滑頭到底是哪一邊的,心裡又到底打得什麼算盤。
“只怕,只怕清軍圍城,插翅難飛吧?”蘇紅娘秀眉蹙了起來。
葉昭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辦法,不過啊,還要等等看,不能急,慢慢來,我總能救得咱孃家人平安就是。”
孃家人?蘇紅娘卻沒在意,只是默默點頭,深深凝視葉昭,心裡卻越發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