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笑呵呵把蓉兒放下,被小傢伙白了一眼,更是樂不可支,摸摸她的小腦袋,道:“娘子,新家好不好?”
蓉兒還未說話,外面傳來吉祥嬌脆的聲音:“主子,李小村求見。”
葉昭一笑,恩,琢磨着他也該來了。
荷花樓東側門出去是一條紅木長廊,直通會客花廳,長廊上掛着幾籠唧唧喳喳蹦蹦跳跳的鳥雀,葉昭苦笑,定是自己那糊塗阿瑪叫蓉兒給自己帶來的,可心裡卻暖暖的。
會客廳重新裝潢過,木椅換成了歐式沙發,紅木茶几,四下翠竹碧花,中西風情相得益彰,別有一番奢華。
長沙發雖然坐上去舒服的很,可李小村卻不知道怎麼的,總覺得不如坐木椅來得自在。
聽到腳步聲響,李小村急忙站了起來。葉昭快步而入,伸手虛壓,“小村啊,坐,坐吧。”走過去就坐到了茶几對面。
李小村卻不敢坐了,這和公爺相對,平起平坐,可得多大的膽子?
葉昭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新客廳第一次用,西人設計師還是不懂東方風俗,看來要重新擺設沙發方位。
看到茶几上厚厚的一摞文書,葉昭就笑:“都甚麼?”當下拿起來看,現今洋商華商對廣州城發展熱情大漲,各種投資計劃數不勝數,這摞文書都是李小村精選的認爲可行的方案。
最上面的計劃書乃是幾大洋商行擬籌備興建自來火廠,爲西關以及廣州市中心將軍府一帶住宅照明供應煤氣,而且爲了招攬顧客,還擬在西關以及市中心一帶免費安裝幾盞煤氣路燈。
葉昭琢磨着倒也可行,畢竟電能應用要二三十年後,普及就更遙遠了,就算自己能提前電能時代的到來,可煤氣燈要被淘汰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何況任何科技都不是能獨立發展的,就比如燈泡,自己知道用碳化竹絲甚或鎢絲能達到最好的效果,可在抽氣真空裝置技術未達到新高度前,自己的這點知識實則沒什麼用處。
煤氣路燈,好像到了二十一世紀,香港還保留了幾盞呢。
“可行,煤氣路燈嘛,可以多安幾盞,你跟廣州府郭敬之商量商量,叫他每月撥出點銀子意思下,就以市價的兩成付銀子,不幹的話就不許他安路燈,誰叫他這路燈是在做廣告呢?這無形的收益可不少。”
葉昭說着話,放下了第一本文書,又拿起下面的來看。
又有幾名英法中商人要籌辦“租轎房”“馬車房”等等,現今廣州街頭,漸漸出現了隨傳隨到的擡轎,算是現時的出租車吧,這些商人卻是盯上了這塊蛋糕,要求政府管理混亂的出租轎子市場,例如發牌上稅等等,而交給他們成立的公司,自然就好管理。
至於準備成立出租馬車業務的馬車房,葉昭就搖搖頭,如果滿大街跑馬車,可太不衛生,當然,想也知道現時租得起馬車的沒有幾戶人家。
“可行,但擡轎子的苦力都是窮苦人,不必加入其租轎房等等商行,他們要吃這塊餅,自己買轎子僱人去!而且,有粵商是吧,要照顧自己人。”
葉昭說一句,李小村就在筆記本上記下,畢竟今天事務太多,萬一誤解國公爺的諭令未免糟糕。葉昭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啞然失笑。
再往下看,又有一英商準備引入倫敦的蒸汽公交車,葉昭就蹙起了眉頭,聽霍爾說起過,這龐大的傢伙比壓路機還笨重,又操作不便,經常橫衝直撞的把沿街店鋪撞爛,倫敦市民都忍受不了,一再要求政府取締其公交公司呢,何況廣州人?
“不可行!”葉昭放下了這本文書,又道:“你跟他說,如果是鋪鐵軌的馬車公交,倒可以考慮。”從市中心到西關再到黃埔港一線,確實應該起一條公共交通運輸工具。
再往下看,又有要辦報的,辦書信館也就是郵局的,辦牛奶棚的,教會請求辦學校的等等等等。此外還有一些建議,例如在西關和廣州市中心設立消防龍頭,自來水廠爲其供水;成立衛生部門接種牛痘、檢查妓女性病等等,這應該是一些對廣州的居住安全和衛生環境有顧慮的西人提出的建議,畢竟上海有工部局,一應事務商人都有發言權,而廣州租界都無,以中國官員的一貫作風,一些商人對廣州發展抱有顧慮也很正常。
其實有些建議未免吹毛求疵,就算倫敦巴黎現時都未能實現。
葉昭一本本看着,一一作了點評答覆。李小村用心記下,心裡這個欽佩啊,簡直比得上三國演義小說裡的龐統了,可龐統不過是處理區區一縣雜事,國公爺這可是本本辦的國家大事,卻一氣呵成、決斷英明,句句點評都令自己有茅塞頓開之感。越是和國公爺近距離接觸,越發覺得公爺真乃奇人,國士無雙。
將一摞文書翻過,葉昭就看向李小村,說道:“說給我聽吧,那些難辦的事兒。”
李小村驚佩愕然,隨即躬身道:“公爺聖明!”
葉昭端起茶杯品茶。
李小村嘆口氣道:“旁的倒沒什麼,主要有兩件事學生力有不逮,其一,新安縣村民阻撓鋪設電線杆,學生親自去新安,卻險些被村民圍毆。那知縣黃光周,推搪敷衍,私下只怕乃是縱容村民的幕後黑手;其二,西關商人劉進,前幾日因雕刻印刷西洋書籍而下獄,乃是勝保大人點名緝捕,學生卻也保不得他。”
劉進?葉昭知道這個人,三十年代以來,廣州印刷出版書籍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溯其原委,原兩廣總督阮元在廣州大規模刊刻叢書開了好風氣,往後許多十三行洋商鉅富也參與到這個行列之中,有潘仕成的《海山仙館叢書》、伍崇曜的《粵雅堂叢書》等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爲迎合市民文化而出版的各種小說、戲劇和詩詞集。
劉進就是一名書商,而葉昭對他有印象是因爲早聽聞去年廣州條約簽訂後,劉進就準備辦報,“所有一切國政軍情,世俗利弊,生意價格,船貨往來,無所不載”,當然,現階段的報紙新聞紙主要還是商情爲主,刊登船期以及船隻停靠碼頭的航運消息、洋銀、銅錢兌換率等的銅錢價、各地物價信息及地皮買賣租賃等各種廣告。
卻不想他被勝保抓起來了。
葉昭微微蹙起了眉頭。
李小村看着葉昭臉色,不再說話。勝保前幾日去了肇慶軍營,倒好象故意似的,僧王和勝保都在肇慶,按照禮節,公爺自應前去拜會。現今廣州城那些消息靈通的人士,只怕全都在觀察這三位巨頭的一舉一動,從中揣測未來廣州城的局面。
“你下去吧,我知道了。”葉昭淡淡說了句。
李小村忙躬身告辭,可退出客廳前實在忍不住,回頭小心翼翼的問道:“公爺,這兩日可去肇慶?”
葉昭淡然道:“不去。”
李小村心中一安,點頭,快步而出。
……新安縣毗鄰香港島,前幾年多有華人從新安渡船去香港島討生活,天地會衆自新安潛逃至香港的更不在少數,販賣“豬仔”去澳洲當淘金奴隸的洋商代理人們,同樣喜歡在新安招募欺騙生活貧苦的鄉民。
新安縣縣衙偏廳,知縣黃光周正與孔師爺密議,黃光周對於西洋奇淫巧計一向深惡痛絕,架設從香港到廣州的電報線必然要過路新安,聽聞此條款,他每日間如鯁在喉,雖不敢同人直議景帥之非,但心裡可窩了一團火。
而朝廷下諭調勝保大人爲兩廣總督,黃光周立時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勝保人剛到廣州,他的摺子就呈了上去。
半個月前村民圍毆來架設電報線杆的番鬼,本來是一樁樂事,可景帥回了廣州,可就未免令人擔驚受怕了。
“名世,我明日去廣州,求見國公爺負荊請罪,你看可好?”黃光周是個小胖子,看起來好像愚鈍,但那眯縫的小眼睛裡精光閃閃,銳利無比。
孔師爺摸着山羊鬍,微笑點頭:“正該如此。”
黃光周端起茶杯,似乎在自言自語:“本官實在也有辦好夷務之心,奈何,奈何百姓激憤,本官也難啊!”說着嘆口氣。
孔師爺笑道:“正是,景帥定能體諒大人拳拳之心,必不會見責。”
黃光周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喝茶。
“大人!有來自廣州城的差官求見!”一名差役快步而入,抱拳稟告。
“廣州差官?什麼差官?”黃光週一怔,眼睛眯了起來。
“好像,好像是總督府的腰牌!”差役也沒看清人家來路,聽說是廣州上差,亮了亮腰牌,嚇得他趕忙飛奔進來報信。
“哦?有請!”黃光周站起身,同孔師爺一起迎出了偏廳。
卵石路上,差役在前,賠笑引三名深藍排扣中山裝精神爽利的小夥子走進來,看到這幾名差官的官服,黃光周心裡就冷哼一聲,奇裝異服,可還記得祖宗麼?廣州城,可真亂得沒邊了。
臉上卻掛笑,見禮道:“下官新安縣黃光周,不知道幾位上差是何衙何署?”現在廣州衙門也多,門門道道更多。
領頭的小夥子就掏出了藍皮本證件,打開給黃光周看,上面還貼有小夥子的照片,有紅印鉛字,小夥子很平淡的道:“在下乃是將軍府內務局行動署副官韋明!”
“哦,韋副官!”黃光周心說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可也得捏着鼻子見禮。
小夥子收起軍官證,又雙手極鄭重的從旁邊下屬手裡接過一張藍皮紙,展開,啪的一打立正,大聲道:“將軍府令!新安知縣黃光周阻撓軍務建設,延誤軍機,着內務局革職拿辦,待報吏部、刑部定罪!”說完,小夥子就一揮手:“拿下!打掉花翎!”
“混蛋!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你們有什麼權力……”話音未落,已經被人按倒在地,將頭上頂子摘了。
“你們無法無天!算什麼東西?”黃光周要氣暈了,都不知道哪來的官差,又哪捏造的罪名,竟然就敢直接摘自己七品正堂的烏紗,這成什麼話?
“閉嘴!將軍有令,若反抗,格殺勿論!”韋明陰着臉,掏出了手槍,黃光周哪見過這架勢,一下腿就軟了。
“帶走!”韋明冷冷吩咐了一句。
兩名行動組組員拖着癱在地上的黃光周就向外走,孔師爺呆了半晌,小跑追了幾步,強笑道:“這,這,官爺,縣衙不可一日無主……”見到韋明刀子般陰冷的目光射來,孔師爺半截話馬上憋了回去。
“你是孔師爺吧?”韋明冷冷的問。
孔師爺心下一寒,自不知道人家內務局行動前那是定要調查的清清楚楚,何況各縣主事資料,早就在內務局有存檔,賠着笑:“是,是在下……”
“將軍口諭,縣衙一體事務,由縣丞周京山署理,待決!”韋明冰冷的語氣也緩和下來,“周縣丞那兒我本來要走一遭,既然您在,就煩您知會一聲。”
“是、是……”這時候孔師爺除了連聲稱是又哪敢多言?
……將軍府書房,葉昭靜靜的品茶。
廣東巡撫柏貴站在桌案旁,大氣不敢出,額頭一個勁兒冒汗。
“那勝保說抓人就把人抓了,說下大獄還就把人下里面了,我倒要問問你,這劉進到底犯了什麼彌天大罪啊?不就是印了本書嗎?喏,你看……”葉昭指着靠牆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籍,“我這還有本,你怎麼不把我也抓了?”
“卑職,卑職……”柏貴全身冷汗直冒,哆哆嗦嗦的拿出手帕擦汗。
葉昭品了口茶,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難處,這就回吧,把劉進給我保出來。若男監女監你這巡撫都管不到,那還能指望你甚麼?”
“卑職知罪!卑職這就去辦!”柏貴怎麼也沒想到公爺回到廣州,就針尖對麥芒的跟勝保對上了,本來以爲怎麼也要維持面上一團和氣呢,是以勝保捕人柏貴極爲配合,可眼見公爺不尿勝保,那還有說的?公爺要倒了,以自己在京城的名聲,那還不馬上被革職?
現下心也定了,一路跟公爺走就是,盡頭是黑是白,那都沒辦法。
又急忙表心跡:“公爺,卑職現下明白了,以後定不會辦糊塗事。”
葉昭微微點頭,沒吱聲。
柏貴忙告辭倒退而出。
葉昭抿了幾口茶水,踱出書房,卻見走廊上俏丫頭如意嫋嫋而來,福道:“主子,外面報,兩廣總督勝保求見。”
葉昭點點頭,聽聞他回了廣州,想也是爲了新安縣的事。
當下施施然出了荷花樓,東側門恭恭敬敬站着常順,他雖是公爺親隨,卻是不敢踏入荷花樓半步的。
會客廳內,勝保坐在西洋沙發上,臉上沒什麼表情,他乾瘦乾瘦的,但卻顯得精壯有力,自有一股子威勢。
聽到腳步響,勝保起身,同葉昭見禮,微微拱手:“公爺,下官有禮。”
葉昭笑道:“制臺大人來廣東,本官早欲拜望,可惜事務纏身,一直去不得肇慶。”
說着話,兩人賓主落座,自有人奉上香茗。
“公爺威震兩粵,敗羅剎、克英法,越南耀武、珠江亮劍,勝保一直欽慕的很,今日一見,算了了下官一樁心願。”品着茶,勝保話說的極爲客氣。
葉昭擺手道:“制臺與博多勒噶臺親王統哲裡木、卓索圖、昭烏達蒙古諸王勁旅滅北竄髮匪於靜海,斬匪首林鳳翔、李開芳,此爲不世勳功。本官熒光之火,怎敢爭先?”
勝保臉上全無得色,顯然是極深沉的人,品了口茶,就轉入了正題:“公爺明鑑,聽聞公爺府上私拿命官,可有此事?”
葉昭微微一笑:“制臺言重了,那內務局雖隸屬將軍府,卻是吃皇糧的衙門,所轄編制具有備案,乃是行軍法、刺探剿滅賊匪秘密組織等特差之署,兩宮太后曾對本官此舉大爲褒揚,可非我府上私設的公堂,私拿就更談不上。”
勝保臉色陰陰的,道:“雖如此,但黃光周乃七品正堂,因何獲罪?本官可代公爺彈頦,公爺說拿便拿,怕是有違律制吧?”
葉昭笑了笑,道:“黃光周貽誤軍機,制臺怕不知道,香港到廣州一線之電報傳遞軍情之便,本官尚準備等此線架定,即刻架廣州、韶州、肇慶、南安電報網絡,則軍情通達、調度有度,破發匪、賊黨添一絕佳助力。今因黃光周鼠目寸光,壞我大事,累剿滅髮匪之計,延誤神炮營北伐,罪莫大焉,砍他十個腦袋怕也難贖其罪。”
勝保一滯,他也不大懂葉昭所言,但見葉昭振振有詞,想也理直氣壯。勝保微微蹙眉,道:“不管怎樣,公爺也該事先知會下官一聲纔好。”
葉昭淡然道:“軍務之事,必然雷厲風行,纔有法可依,有令可行,擾我軍務者,我都可拿得,都可辦得!制臺以爲然否?”
勝保端起茶杯品茶,臉色越發陰沉,坐了會兒,隨即起身:“下官告退!”
葉昭微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