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肇會館向東一拐,就是一溜擺攤的小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喧鬧一片,熱鬧得緊。
葉昭同錦二奶奶行走其間,幾乎不約而同的,葉昭用扇子捂住了半邊臉,錦二奶奶則扯出香帕輕輕遮住瓊鼻櫻脣,這條街氣味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黑黑矮矮的土人商販常年不洗澡的緣故。
“回了。”葉昭掉頭欲走。錦二奶奶自然唯他馬頭是瞻,轉身之際,卻見靠牆跟蹲着一個黑黝黝的孩童,可憐巴巴看着自己,地上鋪了一塊破爛的麻布,擺着一些手工品編織品,應該是他的攤位。
錦二奶奶心下沒來由的一柔,她可從來不是什麼菩薩心腸,有時候心思可毒着呢,可就是見不得孩童們的可憐模樣,在廣州也是,但凡遇到小乞丐小戲子,她總會發下賞錢。
摸出了一串銅錢遞給小童,錦二奶奶隨手從麻布上拿起了一隻秸稈皮編的公雞,要說這種孩子編制的稚嫩玩具怕是一個銅板都不值,錦二奶奶卻笑孜孜捧在雪白的小手上,好像頗爲喜歡。
葉昭笑着搖了搖摺扇,心說我欺負她是不是有些過份呢?要說這女子,也有其可親可愛之處,可不僅僅是傳聞中的面豔心狠。
小童接了銅錢,呆了呆,馬上跪下來給錦二奶奶磕頭,嘴裡嘰裡咕嚕的,想是在謝恩。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藍布包,雙手遞給錦二奶奶,嘴裡急急的說甚麼。
錦二奶奶擺擺小手,說:“不要了!”
小童一隻手指了指錦二奶奶剛剛給他的銅錢,連連比劃着手勢,另一隻手將藍布包又遞過來,顯然是在說,這東西不要錢,白送。
錦二奶奶輕笑一聲:“這孩子,雖是蠻子,卻也懂知恩圖報呢。”
葉昭好奇,順手將藍布包接過,小童本不想給他,卻被他硬搶在手中,打開來看,卻是包着一個白底藍花瓷的鼻菸壺,擦得水兒一般乾淨,看工藝倒是上品,不由得笑道:“二夫人,你可得再賞人幾文錢,不然就佔人便宜了。”
錦二奶奶見他跟小童搶藍布包的行徑,無奈的緊,這惡人,還真是甚麼事都幹得出來,雖說知道你不會刻薄人家孩子吧,可怎麼總給人一種霸道欺負人的感覺?
可看到惡人手裡拿着把玩的鼻菸壺,錦二奶奶忽然一怔,急聲道:“給,給我看看。”情急下卻是什麼禮儀都顧不得了,伸手就把鼻菸壺奪了過來上下打量,再看看鼻菸壺的壺底,不由得驚叫一聲。
壺底刻了“容”字,可不正是哥哥最喜愛的那隻鼻菸壺?
“這是我哥的!”錦二奶奶說着,更回頭指着鼻菸壺急急問小童:“這東西,你打哪來的?”
小童一臉茫然。
葉昭微微一怔,真是柳暗花明,不經意間就有了線索,也算錦二奶奶好心有好報吧。
他見錦二奶奶在那比比劃劃的問,小童不明所以的睜大眼睛嘰裡咕嚕的迴應,知道錦二奶奶關心則亂。遂順手扔下幾分碎銀,對小童比劃着,“你,跟我走!”又指着不遠處的廣肇會館,說:“去那兒!”
“來!”葉昭將碎銀塞進小童手裡,又幫小童收拾麻布片,小童聽不懂葉昭說什麼,卻是以爲葉昭將東西都買了,要他送去廣肇會館,就忙又給葉昭磕頭,隨即異常麻利的將麻布片一卷,背在背上,嘰裡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看起來心情好得很,竟是當先向廣肇會館走去。
廣肇會館中,杜老闆見到葉公子和二夫人又轉了來,後面還帶了個小蠻子,忙賠笑迎上,“您二位這是?”
葉昭笑着指指小童,道:“問他幾句話,還請杜大哥幫通譯一聲。”
錦二奶奶則亮出那藍花白瓷鼻菸壺,道:“這是我哥哥的鼻菸壺,不知怎麼在這孩童身上。”
杜老闆臉色就是一肅,微微點頭。
廣肇會館清一色淡紅雕花窗棱,彩紙洋玻璃,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盡收眼底。
坐在靠窗梨花桌,葉昭只是慢慢品茶,問話則是錦二奶奶問,杜老闆在旁翻譯。
可上來就碰了釘子,當問起這鼻菸壺的來歷,小童只是一個勁兒搖頭,可眼裡卻掩不住驚惶和懼怕。
錦二奶奶秀眉一蹙,寒聲道:“跟他說,不講實話就送他去官府!再不講,亂棒打死!”
葉昭心下一曬,還是第一次見她化身母老虎,俏臉冰冷,鳳目含威,惡狠狠的架勢卻有着別樣風情,或許因爲自己從心裡一絲一毫也不怕她吧,倒覺得現在的她蠻可愛的。
可杜老闆聽在耳裡,卻是一凜,隨即一字字原封不動告訴小童聽,小童臉色大變,從凳子上哧溜滑下,跪下給二奶奶一個勁兒磕頭,哭泣起來,說着什麼。
“他求二夫人饒了他,報官的話他必死無疑。”
那小童又哭着說了幾句,杜老闆臉色就是一變,眉頭也皺了起來,“他說,他說鼻菸壺是從汝八九身上順的,求二奶奶莫送他見官,不然汝八九會活活打死他。”
汝八九?葉昭剛剛就聽杜老闆說起過這名字,應該是本地衛所差兵頭目,好像是惡名昭著的一個傢伙,鼻菸壺是從他身上偷出來的?難道榮春霖一船人貨真是被越南兵差劫掠後毀屍滅跡?
杜老闆一臉擔憂的道:“二夫人,這可不好辦了,這個汝八九,乃是本港衛所指揮使,也就是本地的父母官,若大公子失蹤與他有關,那可就糟了,就算告到府裡,咱終是外人,那廣南府必定袒護與他。”
葉昭微微一笑:“杜大哥,可能請動他來廣肇會館?”
“這,平日避還避不及呢。”杜老闆面有難色,何況也看出來了,錦二奶奶和這葉公子有護衛跟隨,開始沒覺得,可剛纔他二人進來,那幾名青袍彪悍漢子也跟着進來,雖坐得隔了一桌,但必定是他二人親隨無異。
難道是想在這兒綁了汝八九?杜老闆可知道錦二奶奶的性子,只怕真能幹出來,葉公子看來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可他倆闖出什麼貨都可以拍拍袖子就走,回了兵船自有水師庇護,自己呢?越南蠻子只會把一腔怨氣都發泄在自己頭上。
“杜大哥放心,我問他幾句話而已。”葉昭說着,就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摞銀票,十兩百兩的都有,看起來足足幾千兩的銀票,都是廣府恆昌號的莊票,在越南也吃香的緊。
杜老闆倒吸口冷氣,這位可真是財大氣粗。
葉昭卻是笑道:“杜大哥,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越南鬼佬莫非有什麼不同?這些銀子問他幾句話,可夠?”遞給杜老闆一張百兩銀票,道:“這一百兩請汝指揮移駕會館,也夠了吧?”
“夠夠夠!”話到這份上,杜老闆知道再不去就得罪人了,起身笑道:“我這就去。”看了眼錦二奶奶,猶豫着道:“最好,最好二夫人內堂避一避,免得惹出事端。”汝八九賊不是個東西,見到羞花閉月的二夫人,調笑糾纏是免不得了的,就怕邪性上來,若動手搶人可就糟了。那廝搶土人婦女回去糟蹋是常事,華人家眷他少曾得見,二夫人這豔如桃李的尤物若被他看到,不動心纔怪。
就自己,常讀聖賢書,同二夫人坐一桌,卻也不免心蕩神馳,面紅氣喘呢。
錦二奶奶鳳眼含笑道:“都聽杜大哥的。”
杜老闆心下一跳,急忙匆匆而出。
葉昭招招手,親衛忙走過來,聽葉昭在耳邊吩咐幾句,領命而去。
……汝八九體型卻和葉昭所見的越南人迥異,是個白白胖胖的大胖子,看樣子好像走兩步就累得氣喘,撐着亞麻棉袍子,就好像小腦袋大肚子的臃腫雪人,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他乃是會安人,在華人區住了許多年,不但會說漢語,更識得漢字,但他做了官,卻是變本加厲的仇視華人,要依他的本意,這些華人心懷叵測,就該殺光搶淨,一了百了。
盤剝起華商,他也是嚴酷的很,但表面上,卻一團和氣,只是縱容衛所兵差大肆勒索華商,但時間長了,華商們又如何不知道他是笑面虎?各個恨他恨得牙根癢癢,但卻拿他沒辦法。
汝八九聽得杜老闆說有華商想結識他,請他廣肇會館敘話,當時就勃然大怒,正想發作,卻見到了杜老闆遞上的百兩銀票,這才轉怒爲喜,知道來了冤大頭,出手就是百兩銀子,那定然可以敲上千兩萬兩,若不叫他傾家蕩產自己還能叫汝八九?
當下就領了幾名差兵興沖沖直奔廣肇會館,一進會館,眼前就是一亮,卻見靠窗桌坐一楊柳嫋嫋的極美貴少婦,香肌如雪,傾國傾城。
汝八九眼睛一下就直了,再挪不開目光。
前後腳進會館,杜老闆心下暗暗叫苦,心說二夫人啊二夫人,你怎麼就不聽我的呢?
汝八九早把來會館的正事兒給忘了,貪婪的目光在錦二奶奶嬌軀上打轉,人也走過去,大搖大擺就坐在了錦二奶奶對桌兒,咧着一嘴黃牙淫笑着問:“小娘子,不是本地人吧?”
杜老闆忙快步來到汝八九身邊,給汝八九介紹葉昭,賠笑道:“大人,這就是我跟您說的葉公子。”
汝八九眼睛都沒擡,一伸手就將杜老闆推開,不耐煩的道:“滾開。”目光蒼蠅般盯着錦二奶奶的俏臉,嘿嘿笑道:“小娘子貴姓?”
錦二奶奶卻是將鼻菸壺拿出,放在桌上,看着錦二奶奶雪白塗蔻丹的嬌美小手,汝八九這個心癢呢,真想就拉過來嗅一嗅舔一舔。
“大人可識得這鼻菸壺?”錦二奶奶脆生生問。
汝八九順着那蔻丹纖指所指方向,目光終於落在鼻菸壺上,隨即就微微一怔,伸手拿過來看了幾眼,眉頭就蹙了起來:“這是本官所失,如何在你手裡!來呀!帶回府問話!”他還正準備找什麼託辭和這個美嬌娘親近呢,可巧就來了藉口。
杜老闆嚇了一跳,忙在旁邊勸道:“大人,大人,這鼻菸壺是我剛買的,和二夫人沒關係,實在和她沒關係。”關鍵時刻,倒也仗義。
“滾!”汝八九啪就給了杜老闆一嘴巴,他力氣倒大,抽得杜老闆趔趄幾步,鼻子就緩緩淌出一縷鮮血。
“大人,這鼻菸壺真是你的?可不是虛言?”葉昭笑着插話。
汝八九這纔看向葉昭,剛纔心神恍惚好像老杜說了,送一百兩銀子想結識自己的就是這少年,這一男一女看來是夫妻呢?汝八九心就更癢了,今天可真是人財兩得,看小嬌娘那高傲樣子,可不知道牀上有多風騷。
“都帶走!”汝八九指着葉昭和錦二奶奶大聲喊。
那幾名差兵立時就涌上,杜老闆抹着鼻血來勸,四桌坐的那些華商眼見不好,也紛紛過來勸阻,那少年夫妻不懂厲害,可他們大多知道汝八九爲人,若就這麼被他帶回府去,可不平白被他糟蹋了?都是中國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誰都不忍心。
汝八九眼神漸漸射出兇光,冷哼道:“誰敢抗捕,給我動手打!”
立時四周傳來動手聲與慘叫聲,只不過是那幾名差兵紛紛倒地,幾位彪悍無比的青袍漢子傲然而立,而商人們畢竟膽小,見動了手,都嚇得退出去老遠。
“你們好大的狗膽!”汝八九伸手就拔出了腰刀,“嘭”一聲,他的官帽不翼而飛,髮髻散落,“啪”一下落了滿臉。
一名青袍親衛手中左輪槍還在冒着青煙。
“大膽蠻豬!大清國公爺在此,竟敢兇刃相向!可知是死罪?!”一名親衛已經擋在葉昭身前,訓罵喝斥。
汝八九一呆,一臉的不敢相信。
“跪下!”有親衛早走過去,伸手奪過他的腰刀,一腳就踢在他膝彎,汝八九肥胖的身子被踢得嘭一聲跪倒,會館地面好像都顫了三顫。
杜老闆等商人也傻了,這漂漂亮亮的少年就是國公爺?可,可真想不到。
葉昭笑着接過侍衛送上的鼻菸壺,問汝八九:“說說吧,你這鼻菸壺是怎麼來的?”
汝八九卻突然擡頭大聲道:“我非你治下官員,你無權審我!這沱淡城我乃地方官!你身爲大清國國公,私自在我越南用刑審訊大越官員,無法無天,欺吾國太甚,吾皇定起刀兵,到時兵連禍結,你大清國可不要後悔!”顯然,他對外間局勢不瞭解,更不知道這位國公爺的名頭,只知道是領水軍來與越南修好的使者。
葉昭就笑了:“好一個大越,好一個皇帝,來呀,掌嘴!”旁邊侍衛也不知道從哪兒弄的木片,“啪啪”的就狠狠抽汝八九嘴巴,沒幾下就抽得他嘴鼻冒血,嘴脣紅腫一片。
“聽你之言,你越南起不臣之心已久,要說兵連禍結,卻是因你而起,禍從口出呢!”葉昭語氣淡淡的。
汝八九一呆,雖平時大越、皇帝什麼的名號用慣了,可在中國使者面前公然這麼講,倒真給了人家口實。
“我再問你,這鼻菸壺由何而來?”葉昭又舉起了鼻菸壺。
汝八九小眼睛卻轉呀轉的,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葉昭又笑了,這汝八九是真正那種目光如鼠不知天地之大卻自以爲聰明之人。
“掌嘴!”葉昭揮了揮手,木片很快就又抽了上去,“啪啪啪”的脆響迴盪在鴉雀無聲的廣肇會館內。
“報!沱淡衛所一百五十七名越夷全部被擒!”一名親衛匆匆進來稟告。
而這時會館內的商人才發現,會館門前,站了一排排荷槍實彈的甲兵,刺刀寒光閃閃,令人不寒而慄。會館內,彷彿也飄進了肅殺之氣。
汝八九如墜冰窟,本還等人來解救自己呢,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俎上之肉,他一下就爛泥似的癱倒,突然就磕頭,嘴裡道:“公爺饒命,饒命。”雖然嘴被打得血呼啦的,說話含糊,但倒也能令人聽懂。
“說吧。”葉昭淡淡道。
“是,是,這鼻菸壺是小的從烏溪村搜刮來的,原來物主是誰?小的可不知道。”
葉昭微微蹙眉,回頭看向杜老闆,杜老闆忙快走幾步,湊過來小聲解釋:“公爺,烏溪村在東北方向,乃是據此三十多裡的一處漁村,只是羣山密林環繞,聽聞山林中有那未開化之野人,是以少有人至,小的也未去過。”
葉昭點點頭,揮了揮手。
親衛馬上又揮起木板“啪啪”的掌嘴,木屑飛濺,木板都被漸漸抽爛,汝八九的嘴巴就更慘不忍睹,血絲呼啦的幾乎不成人樣。
商人們有人在心裡大聲叫好,也有人不忍再看,轉過了頭,雖心裡痛快,但這等慘狀畢竟可怖。錦二奶奶也早就側螓首,小口抿茶。
葉昭纖細秀氣的手輕輕舉起,親衛這才停了手,扔掉手中木板,又換了個新的。
“說吧,哪來的?”葉昭拉着長音,慢條斯理的問。
汝八九牙都被打掉了幾顆,臉上滿是鼻涕血淚,嘴裡含糊的說着話,卻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有親衛就送上了紙筆,汝八九急忙寫了,親衛又送到葉昭面前。
還是三個字,烏溪村。
葉昭微微點頭,這才確信他所言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