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七艘,返航時已增至十二艘的艦隊,正在海面上平穩地航行着。
菡螭號前方不遠處,正是第一分遣艦隊的烈山號。兩條手腕粗的纜繩,自烈山號上延伸出來,捆綁在菡螭號上,拖着失去動力的菡螭號緩緩前行。
菡螭號飛橋平臺上,李慶與龍靈菡相對而坐。龍靈菡表情平淡,李慶臉上,卻滿是不加掩飾的震驚。
“我要死了。”
面對李慶那難以置信的眼神,龍靈菡複述了一遍剛纔的話。語氣仍是那般輕描淡寫,雲淡風輕,似乎只是在談論天氣,而不是在說自己的生死。
這種語氣,讓李慶很難產生真實的感覺,總覺得她像是在開玩笑。
他收斂起震驚,猶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說:“你說真的?沒開玩笑?”
“嗯。”龍靈菡輕嗯一聲,挪開視線,望向遠處的海面。
時近黃昏,夕陽已接近海平面,用不了多久,就將沒入海面以下。龍靈菡看着如血殘陽,眼中閃過一抹悵然,輕嘆道:“太陽消失的時候,我差不多就到極限了。”
李慶這才確定,龍靈菡沒跟他玩笑,而是在很認真地述說着她的生死。於是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飛橋平臺上,一時陷入沉默。
良久,李慶才緩緩說道:“陰影之刃巴爾給你的那一下,真那麼嚴重?”
“你看到了。”龍靈菡看着殘陽,低聲道:“當時你應該就已經看到了我背上的傷。以我的體質,如果不是無法挽回的重傷,又怎會流出黑血?巴爾投影的那一擊,是有毒的。在擊中我的那一瞬,毒素就已染遍我全身。隨後迅速侵蝕進我魂魄之中,與我的魂魄糾纏不清。”
她又看向李慶,笑了笑,自嘲地說道:“巴爾說得沒錯,我已經死了。我之前也確實是在嘴硬。而我之所以故作無恙,只是不願動搖軍心,不想在敵人面前示弱,讓巴爾得意罷了。”
“那毒很厲害?”李慶仍有些難以相信,問道:“完全無法清除?”
龍靈菡嘆道:“非常厲害。我說過,毒素已經侵蝕進了我的魂魄,到了這種程度,已經無藥可醫,無法可救。連術師的法術,都無法驅逐。我家族祖龍,也解不了這種程度的毒。
“其實就算祖龍有辦法,我也沒能力召喚它降臨了。我傷勢太重,青龍血脈又被毒素污染,連血祭都無法發動了。”
李慶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他跟龍靈菡,並沒有多深的交情。
兩者之間,只是單純地僱傭與被僱傭的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
見面以來,龍靈菡總是對他展示強勢的一面。這讓她給李慶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位威嚴深沉、殺伐果斷的鐵血將軍,有時甚至略顯冷酷,並非一個需要愛憐的花季少女。
就算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龍靈菡仍未流露出絲毫軟弱。
因此哪怕龍靈菡與小龍女生得一模一樣,李慶在明白她的境況後,也最多隻會震驚一下。感情遠遠不會豐富到會爲她表示難過的地步。
不過,對於龍靈菡這種明知將死,仍然談笑自若、雲淡風輕的坦蕩胸懷,李慶還是非常佩服的。
中國有句古話: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龍靈菡是真正的上將之才,可惜運氣不好,如此年輕就要夭折。再優秀的潛力,也沒有發揮出來的機會了。
無語沉默一陣,李慶緩緩說道:“你來找我,應該不只是想告訴我你的境況吧?”
“不錯。”龍靈菡看着李慶,淺笑着說道:“我快要死了,但我又不能死。這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軍心士氣方面的考慮,也有我自己一點小小的私心。
“我父親早亡,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家母只有我這麼一個依靠。雖然家族的叔伯們對我很好,但那也僅限於我而已。如果沒有了我,哪怕有帝國撫卹,家母的境遇恐怕也會變得非常艱難。
“我不能讓家母失去依靠,所以我不能死。”
李慶皺着眉頭,說道:“但我沒辦法救你……”
“我知道。”龍靈菡擺擺手,打斷了李慶的話:“我能看出來,你的力量,是純粹的毀滅力量,專爲殺戮而存在。我知道你沒有辦法救我,也從未指望過你能救我。我之所以找你說這些,是因爲我想讓一個人,代替我活下去。”
李慶不用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搖頭道:“你想讓龍菡菡作你的替身?不可能的。她雖然外表跟你一模一樣,但她只是個普通女孩,別說力量,就算氣質,都跟你截然不同。讓她冒充你,你手下的官兵都能輕易看出破綻,更別提你的至親了。”
“我有辦法。”龍靈菡淡淡道:“我可以向祖龍獻祭魂魄,以我的魂魄爲代價,請求祖龍將我的青龍血脈,轉移到龍菡菡身上。我的記憶也可以轉移給她。
“有了我的血脈,有了我記憶中的經驗和知識,只要稍加演練,龍菡菡就能很好地冒充我。至少,我手下官兵們不會看出破綻。
“至於母親和家族至親們……戰場最能磨礪人,也最能改變人。讓龍菡菡在戰場上呆個一兩年,再回家的話,就算有什麼不妥,至親們也只會認爲那是戰場的影響。”
李慶沉聲道:“靈魂獻祭,代價很大吧?”
龍靈菡道:“沒什麼,只是魂魄融入祖龍,徹底喪失自我,成爲祖龍的一部分而已。呵,我的魂魄雖然中毒已深,但用來獻祭還是沒問題的。獻祭時毒素自然會剝離,祖龍會接受這份祭品的。”
“徹底喪失自我?那跟魂飛魄散又有什麼區別?”李慶搖頭嘆息:“你這犧牲太大了。”
“就算不獻祭,我的魂魄也會被毒素徹底摧毀,還是跟魂飛魄散一樣。”龍靈菡微笑道:“既然始終逃不過這一劫,爲什麼不選取更好的方法呢?”
“你的決心,我感受到了。”李慶又是一嘆,“不過龍菡菡未必會接受。就算她接受了,她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遲早要跟着我們一起回去的。她也有自己的父母親人,不可能作你的替身,侍奉你母親一生。”
“回去?”聽李慶這麼一說,龍靈菡始終淡然的神情,終於微微一變:“你們還有辦法回去?”
“當然。”李慶道:“我們已經有了回去的辦法,只是暫時沒打算走而已。”
龍靈菡雙眼一陣失神,喃喃道:“可是當年太極道人就沒有回去……”
“我們的世界,沒有天地靈氣。”李慶道:“無雙大蛇去了我們的世界,也只能淪爲普通人。太極張三丰修爲登峰造極,在我們的世界仍然只是個武技高強的凡人。直到從我們的世界流落到這裡,才能鑄就金丹,粉碎虛空。倘若回去,他修爲不得寸進,反會慢慢削弱,直到徹底變成普通人。既如此,他爲什麼要回去?”
龍靈菡深吸口氣,平定心潮,凝視着李慶:“可是,你也不是普通人,爲什麼要回去?我能感覺得出來,在我們的世界,你才能如魚得水。還有你的兩個女伴,那位無雙大蛇的後裔,那個德魯伊西夷女,也要在我們的世界才能迅速變強。既如此,你們又何必回去?”
“我們跟張三丰不一樣啊!”李慶無奈地道:“其實我是無所謂的,我孤家寡人一個,留在哪裡都可以。但是我的女伴們,除了最小的那個,其餘個個都是有家有親人的。她們不可能放棄家人,留在這裡。我也不可能拋棄她們,不可能長時間逗留在這裡。”
龍靈菡雙眸黯淡,沉默不語。一直筆挺如槍的腰脊,也漸漸有了幾分不堪重負的佝僂之意,身上更隱隱散發出一陣絕望灰暗的死氣。
見方纔明知必死,仍能談笑自若的龍靈菡,突然變得如此頹喪,饒是李慶鐵石心腸,心中也不禁升起一絲不忍。
他想了想,說道:“我去問問一個人,看她有沒有辦法幫你。也許她……”
“我也解不了那種毒。那可不是一般的毒,我看得出來,那是一種用領主級大惡魔的血爲主材料,以特殊手段煉製的,專門針對靈魂的劇毒。污染肉身,都只是附帶而已。”
李慶話沒說完,蘇蘇的聲音,便已在飛橋平臺下響起,“騎士,你不要忘了,我最擅長的,也是毀滅和殺戮。治病救人,我並不專業。
“我連治個癌症,都需要用到血髓那種檔次的材料,想解龍將軍的毒,除非你能給我找一滴龍血來。還得是活着的東方真龍,現放的新鮮心頭血。”
說話聲中,蘇蘇拾級而上,來到了飛橋平臺上。
見到蘇蘇,龍靈菡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她倒不是爲蘇蘇說話的語氣感到詫異。而是因爲,蘇蘇將她和李慶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顯然方纔一直呆在飛橋平臺下,而雙方距離如此之近,她居然沒有發現蘇蘇的存在!
別的不說,單論這份斂息的本領,就足夠龍靈菡暗自心驚了。
蘇蘇卻未在意龍靈菡眼中的異色。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龍靈菡一陣,笑眯眯地說道:“依我看,東方已經沒有真龍了吧?因爲白天打仗的時候,你召喚出來的那頭青龍,並不是真龍。或者說,並不是有肉身的真龍。
“它應該是一位英靈。雖然實力不錯,明明不是神,卻有着微弱神的能量層次,能量還非常純粹,沒被信仰糾纏,但它畢竟沒有了肉身,已經沒辦法放血幫你了哦。”
聽了蘇蘇這番話,龍靈菡心中更驚。
她沒想到蘇蘇這個貌似手無縛雞之力的乖巧女孩,居然只憑一隻龍爪,便看穿了那條青龍的真面目。
那隻龍爪確實如蘇蘇所說,那並真龍的龍爪。
它是一頭強大的英靈——確切地說,是龍靈菡的家族祖靈。
龍靈菡所在的這一支龍氏,其遠古先祖,便是一條青龍。死後靈魂不滅,化作祖龍英靈,庇護龍氏一族。龍靈菡的青龍血脈,便源自那頭青龍。
這時蘇蘇又揹着手,笑看着龍靈菡,以一種充滿**他媽的語氣說道:“我雖然解不了你的毒,但我可煉掉你身上的毒。無論是血脈中的毒,還是靈魂中的毒,都可以煉得乾乾淨淨。不過代價是……你將被煉成一顆龍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