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還是有些冷。又下了幾天雪,紛揚而浩大,山後小村在大自然的變化萬千中,只是一個小小的剪影。天這麼冷,很多人都不願意出門,徐時錦卻興致盎然,邀請沈昱一起出門看雪景。沈昱欣然應允。
他們穿着厚重斗篷,走在白無邊的天際中,像走在白雲深處,又像是白宣上的兩點墨跡。一路悠然地走着,說些閒話,在寒風中,身後的腳印被新一層飄落的雪花掩埋。
等走累了,歇歇腳,喝一杯鄉間人提供的暖酒。心上那點兒灰塵,好像也被拂去了些,通身暖融融的。
徐時錦說,“這裡真好。”
沈昱站在她身邊,跟她一同看天地間的雪,“是啊,我知道你會喜歡的。”
徐時錦微詫異,看他一眼,“我以爲在你眼中,我應該是個利慾薰心的人,不會喜歡這種村野生活。”在所有人眼中,徐姑娘應該自來喜歡濃墨重彩,喜歡掌控一切,她在鄴京各類圈子裡如魚得水,像這種純風景的欣賞,徐時錦大約是沒興趣的。
沈昱手又不自覺搭在她肩頭,借力撐着自己了。他笑容有些得意,又有些自信,“你在別人眼中的模樣,和在我眼中是不一樣的。你在別人那裡算來算去,到我這裡,多半也是不會算的。我和你什麼關係啊?我們一起長大,我們心有靈犀。不管過多少時間,我都和你站一邊啊。”
世界千變萬化,他在她心中與衆不同。
正因爲知道這個,沈昱爲她無條件低頭,千千萬萬次。
徐時錦臉上的笑,在雪光的掩映中,是那麼的淡,透着歡喜,也透着哀傷。她認識他這麼久,不捨卻從未消失。峰迴路轉,山重水盡,他們竟還有站一起看天地大雪的時候。算來這種緣分,比她強求的那些,要深刻得很多。
她不捨他難過。
徐時錦問,“對啊,你站在我一邊。不光是賞雪,我們還能一起做許多事。”
沈昱手依然搭在她肩上,他聞言,眯起眼,望着外面鋪開的雪卷,慢悠悠道,“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我們可以繼續在外面走一走。你這麼多年,一直呆在鄴京,從來沒出來過,不知道天地有多大。總是短期內,我回不去沈家,你也沒有身份,乾脆趁這個機會,多走一走。”
他甚至拿劉泠的事情來開解徐時錦,“你看你那位好友,她的身世比你苦得多。可她硬是熬了下來。我看就是因爲常在外面散心的緣故。她以前見我愛答不理,現在還知道點個頭,變化可真大。”
徐時錦輕輕笑,“我以爲阿泠現在情況好轉,是男人的緣故。”
沈昱撫摸下巴,湊過去,呼吸噴徐時錦側臉上,他笑問,“什麼意思?你在暗示我什麼?你希望我做什麼?”
“思無邪啊沈小昱!”徐時錦被他弄笑,臉頰和脖頸那邊,被男人的熱氣一噴,又癢又燙,讓她的耳根也跟着燒紅。她偏了偏頭,躲開他的親暱,臉頰卻生了紅暈。徐姑娘長睫如飛羽,其下的眼睛清澈,躲了一下。那眼睛裡的笑有些別的情緒一閃而過,明顯有幾分赧然。
徐時錦不自在,側了下身,笑着抱怨,“你重死了,別總是靠着我,我不是你的柺杖。”
“我有分寸,不會壓壞你的。”沈昱手還是搭在她肩上,根本沒放過她。聽她抱怨,便隨意笑答。
徐時錦無奈,又有久違的親切在一點點腐蝕她。小時候,沈昱就總靠在她身上,她像是拖着一個大玩具一樣,沈家長輩不知道教訓了沈昱多少次。結果他還是改不了。
徐時錦說他,他自覺有理地說,“你話那麼多,我不歇歇,多累啊。”徐時錦被氣得好久不上沈家。但再次和沈昱見面,他一點改進都沒有。
想起那段歲月,徐時錦便覺溫馨。
她近來常常想到小時候的事,時時回想。多麼奇怪,好像她在十四歲那年以後死去。之後的日子,就像一場夢。不然爲什麼一想到以前,想的總是十四歲以前呢?好像十四歲以後,她什麼也沒做過一樣。
她聽老人說,人在大限將近時,便總會想起過去。
其實不止如此。在現今不如意時,便會逃避似的,想在美好的回憶中找安慰。像她在鄴京呼風喚雨的那些年,可從沒想過小時候。
但現在……現實也撐不上多麼不如意,她大約是真覺得自己活不久,纔會一遍遍回想。
徐時錦聽到頭頂,沈昱漫聲說,“我現在和你一起看雪。以後,我們還可以在四面透風的茅亭中喝茶,在陰雨天的時候看螞蟻搬家,在颳大風的時候躲避,看天,看雲,看山,看水……小錦,一輩子這麼長啊。我陪你到你找到想愛的人爲止。”
他想和小錦在四面透風的茅亭中喝茶,在陰雨天的時候看螞蟻搬家,在颳大風的時候躲避,看天,看雲,看山,看水。他還想看小錦靜而悅的笑容,看她睡後又甦醒,第一眼看到他。
徐時錦怔愣了一下,握緊沈昱落在她身畔的袖子。他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道她在握着他的袖子,像握着他的手一樣。
沈昱說,“那些以後再說,現在天晚了,你該睡覺了。”
“不,我不困,不想睡,”徐時錦拒絕,轉過身來,微笑着看他,“我們再談一談我的計劃吧。”
“……”沈昱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徐時錦,他不知道多年的宮廷生活,把徐時錦變得對一切謀算這麼上心又細緻,她夜夜推算,夜夜不眠。有時候自己一個人,有時候拉着他一起。沈昱自己有時候都扛不住,徐時錦神情疲憊,面色蒼白,卻硬是能堅持下去。
他不懂她是圖什麼,把自己變得這麼累。
但沈昱也知道,徐時錦早已改變了很多,她不是他少年時認識的那個姑娘了。她以前也喜歡陰謀算計,但只是小算,不像現在,徐姑娘恨不得以天下人爲棋,所有人一同陪她入局。
前段時候,沈昱和徐時錦之間有些隔閡。他有些不瞭解現在的她,對徐時錦的印象仍停留在少年。但他很快明白,小錦長大了,他不能以少時的記憶強求小錦。
純然而笑的小錦很好,微笑謀算的小錦也很好。
沈昱喜歡一個人,就一直喜歡她,她變成什麼樣,他都喜歡她。
沈昱說,“你的計劃還有什麼疏漏嗎?你快把鄴京所有人的心思都挖遍了啊小錦。我覺得你計劃這麼好,太子不死,都對不起你的心思。”
他說太子的時候,注意到徐時錦眼神恍了那麼一下。他便知道,她並未完全放下。
沈昱默了一下。
徐時錦溫溫道,“我恨不得我能算到天下所有人的心思,讓我的計劃完美無缺。但你知道,世事萬變,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控制範圍內。下棋的興趣所在,就是總有你意料不到的情況發生。比如當日與夷古國開戰前,我就未曾想到他們運氣那麼好,在路上隨便走一走,都能碰到自己的軍隊。若非有魔教相處,當日朝廷必然損失慘重。一戰敗,二戰怯,也許大魏和夷古國這場戰爭,根本就打不起來了。”
沈昱說,“天下一盤亂棋,各爲其名,不是挺有趣的?”
徐時錦被他逗笑,“你這個想法很有趣,和我不謀而同。”不過她一頓,“只是此事事關重大,關係到徐家和沈家,我一人死,還把你拐走,已經是兩家的罪人了。我不想你爹孃太恨我,所以還是好好籌劃一下吧。”
提到沈昱的父母,沈昱面色僵了一下,神情變得淡下去。
他父母,是絕對不會接受小錦的。
他們少時,徐家和沈家聯姻時,他父母也很喜歡小錦,把小錦當未來兒媳看。小錦聰明又能幹,漂亮又嘴甜,最關鍵的是能治得了她。那時的小錦在他父母眼中,是再合適不過的兒媳了。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沈家和徐家依然交好,沈昱的父母卻對徐時錦厭惡至極,吩咐人,“再不許在我們面前提起這個人,就當她死了!昱兒你別傷心,這種女人,退親才退得合適。真是想不到啊,我們沈家哪裡配不上她?寧可進宮也不嫁過來?那她就別想再嫁進沈家大門了!我們沈家不歡迎她!”
緊接着徐時錦憑着自己,硬是在徐家搏出了地位。她出宮後,也常參加各類宴席。多年不見的徐時錦,像塊美玉一般溫潤,她手段非常,人見人愛。沈昱的父母再提起徐時錦,變得心情複雜,“她也挺能幹的……但我們沈家依然不歡迎她。還有昱兒,你到底想不想成親?要是她都嫁人了,你還怎麼混着,我們……你氣死我們了!”
“你是不是還想着她?沈昱我跟你說,你死了這條心。人家不稀罕我們家,我們也不稀罕她。你娶個ji女都比……不不不!你不能娶ji女!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
在沈昱吊兒郎當、風流倜儻的那些年,他父母由一開始的暗恨暗惱,變得心情複雜。再後來,他們也不再提當年的婚事。面對沈昱,他們只能嘆口氣。沈母疑心沈昱一心想出家,如今的放縱實則是太清心寡慾。沈昱父母把心慢慢轉移到沈昱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身上了。
在所有人以爲就這樣下去的時候,沈昱突然劫獄,把自己和徐時錦推向了家族的對立面,讓沈家震驚。
徐時錦那時候“死”了,沈昱抱着她的屍體,跪在沈家大門口,跪在父母腳下,長跪不起。他那時萬念俱灰,一點想法都沒有。徐時錦不在了,他的心也不在了。
沈昱以爲他父母會惱怒,會恨他,會打他。
但事實上,站在沈家大門前,他父母只嘆口氣,望着他,“出去躲幾年吧,不要回來了。”
沈母眼眶微紅,望着他緊抱着的那個沉睡姑娘,輕聲,“小錦也是可憐,被人拋棄,被害死,連葬禮都不許有。也就你這個傻子,還記得救她。你帶着她離開,好好安葬了吧。也不枉你們相識一場。”
那是時隔多年,他母親再一起叫徐時錦“小錦”。此前數年,沈母拒絕提到徐時錦的名字。死亡讓一切怨惱變得模糊,讓沈父沈母記得這個姑娘的可憐,記得這個可憐的姑娘,小時候也在他們家住過,被他們照顧過。
沈父沈母希望沈昱出去躲幾年,再回來後,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們怎麼可能接受徐時錦?一個沒有身份的“死人”。
沈昱突而笑,覺得自己想得有些遠。他能重回沈家,那也得很久以後了。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和小錦會怎樣呢。他實在想得多了。
室外雪飄,室內明火。
沈昱站在案前,添香研磨,看徐姑娘坐在案前,手執紫毫,勾勾畫畫些複雜的線條。徐時錦是那個統籌大局的人,沈昱早習慣給她捧墨了。複雜的結構圖,在徐時錦手下,緩緩鋪展開來。
“我給陸銘安和陸銘山各寫一封信。給陸銘山的那一封,我寄去了江州。不是說他一定在江州,只是他若是在江州的話,定能收到信。若是不在,信被人所截,輾轉到陸銘山手中時,最佳時機已過,他會疑心,但已經無用。因爲我將以太子的口吻給他寫信,要求他與廣平王合作得更多,最好能夠讓人抓到他們‘謀反’的證據。我能完全模仿太子的語氣和遣詞習慣,包括筆記,他的一些暗語,我也早已猜出。但他有一方印,能證明是他的手書,我沒有。”
沈昱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方印,我可以讓人很快造一枚假的。陸銘山不瞭解太子,又自負心切,巴不得與太子的合作加深。他對太子的印章只大概瞭解,看一眼,大約就矇混過去。等他反應過來印是假的後,要麼太子已倒,要麼時機已過,全然無用。”
“廣平王府私下造兵器販賣,近年又徵兵租賣出去,吃了不少錢。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也許他只是看不慣武將那邊的*,想自己小心改革,但陛下不允許,他只能偷偷做。也許他只是日子太清閒,想給自己找點事做,有一腔濃烈的愛國心,順便能有大筆的銀錢入賬,何樂而不爲。但我同樣能認爲,他是包藏禍心,暗地徵兵徵武器,蓄意謀反。他與太子合作,那太子同樣有謀反之心。我想錦衣衛查廣平王府,就是在查他私造兵器的事。不管他用心何爲,總是一個謀反的罪,沒得跑了。現在,我只是要把太子也拉上這條船。”徐時錦道。
“你知道錦衣衛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動手嗎?因爲廣平王雖然私造兵器,可我們實在想不通,他是王爺,是皇親國戚,他地位很高,他何必要謀反,又以什麼名義謀反?我們覺得他背後也許有一條線,有人在暗中操作,不然他不會這樣。”沈昱說。
徐時錦點頭,“這是陛下的思維方式,我瞭解。陛下皇位坐得很穩,當知道有人私造兵器,他並不是覺得惶恐震驚,而是覺得好奇,想知道爲什麼。因爲他自信,廣平王根本成不了大事。”
沈昱笑,“這就是廣平王府這麼多年,一直很安穩的原因啊。其實真實情況,我們都猜廣平王不敢謀反,他應該只是想賺點小錢而已。他到底是皇親國戚,又做得隱秘,你知道咱們陛下對自家人,向來是無比寬容,陛下睜隻眼閉隻眼,根本沒打算管廣平王的小算計。但去年,沈宴查了當年廣平王妃死亡的真相,又暗中查到他開始招兵買馬。也許廣平王還是想賺錢,但是陛下煩了。事當大魏與夷古國打仗期間,錦衣衛查到廣平王府有與夷古國商人私下買賣。陛下下令,徹查。”
“……這倒是笨蛋也有笨蛋福,卻終究不該太猖獗了啊。”徐時錦沉吟,“陛下對廣平王是這種態度,對太子更是這樣。他厭煩太子的小手段,但他對自己家的人太寬容,他一次次提醒又警告,雖然讓你們查來查去,但就是不想廢太子。陛下一直這樣,不到萬不得已,他很少動手。”
沈昱點頭贊同。
“所以我只能禍水東引,讓太子出大錯,讓陛下忍無可忍了。”徐時錦漫聲,“江州的廣平王府是小事,不必多費心。我們的重心,應該在鄴京。太子欲成大事,這是他多年的心願。我與徐家合作,讓太子在鄴京的行事,更順利些,再順利些,變得無比順利。”
“一方是江州大變,一方是鄴京大成。欲除掉一個人,得先讓他瘋狂。而我,恰恰知道他的臨界點在哪裡。鄴京那邊我大約能控制,江州這邊,要如何給他帶去危機感呢?”
徐時錦思索片刻,問沈昱,“我能猜到沈宴他們很快會查廣平王,但是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你說過年前沈宴與你見過面,他是否透露他有任務在身,是否要出京,是不是去江州?”
沈昱搖頭,“我離開鄴京後,錦衣衛接下來的行動,便一無所知了。沈宴那個人你也瞭解,即使我們見過面,但他口風太緊,我沒有打聽出什麼來。”他頓了一下,“你要是需要知道沈宴的行蹤,錦衣衛那邊我是探知不出來的,但朝廷那邊……大體上,應該會有痕跡?你需要嗎?”
徐時錦點頭。
沈昱便打算明天去安排。
徐時錦發呆了一會兒,道,“算了,我還是給陸銘山寫信,讓他把廣平王那邊研究出的兵器,最新奇的帶回鄴京吧。這樣,就可以給他們安一個勾結夷古人的罪。甚至能在忠孝禮義上抨擊太子。”
沈昱驚歎地看着她:徐姑娘陷害起人來,主意真是一個接一個。唯恐太子不瘋,非要給他一個釘子埋下去,再給一個釘子。
“太子要大喜,還要大悲。他這個人沒太大缺陷,缺陷就是太過熱愛權力。不過這也沒什麼,皇家人都這樣。”徐時錦將紙筆推開,淡淡道,“他最大的失誤,就是讓我太瞭解他了。旁人我尚需要算,對他,我完全能踩中。”
沈昱看她懶怠地手扶着額,臉色比剛纔更白。他皺眉,“你真的不打算睡一下嗎?”
徐時錦停頓片刻,說,“好吧,雖然我不困,但我會睡的。”
沈昱出門時,聽徐時錦淡聲,“我想去鄴京,旁觀他的死,或者親眼看到他死在我面前。你能幫我嗎?”
她沒有身份,她哪裡都去不了。尤其是鄴京那麼危險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欺君之罪,又得再死一次了。沈昱也逃不了。
沈昱只想了一下,就無所謂笑,“那我們只能換個新身份,重新回鄴京了。我們應該不會那麼倒黴,進個鄴京,就碰見故人吧?”
徐時錦側過頭,看到門前燈下,沈昱嘴角那滿不在乎的笑。他什麼都不在意,只要她想,他都盡力幫她。如果幫不了她,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了好了。沈小昱的想法,多麼簡單。簡單到讓她歡喜而感動。
徐時錦對他露出笑,看他關門離去。
她爲怕沈昱疑心,再坐了一會兒,纔去梳洗,熄了屋中燭火。只是坐在一團黑暗中,她靠着窗,睜眼看着雪光將屋中照得瑩亮。小小眯一下,又再次睜開眼,望着紙窗上映照的雪色發呆。
她不能睡啊……
老大夫試了很多藥,但好像都沒什麼效果。上次睡了半天,已惹沈昱懷疑。她再睡一次,真怕又出什麼意外,讓自己的病情被沈昱知道。
她將計劃趕得這麼緊,將太子逼得這麼緊,未嘗不是想快點結束。她怕自己撐不下去,她怕自己來不及。她跟沈昱說,把重點放鄴京,不要管江州的事。廣平王府事成事敗,都不要管,以鄴京爲主。看起來是她的計劃有輕有重,實際是她沒有精力。
如果她有時間,她當然會一點點試探陸銘山,試探廣平王,試探沈宴。但是她沒有,所以只能把計劃弄得簡單點,粗暴點。畢竟陛下心太寬太大,他對太子幾乎是無條件地原諒,查了這麼多年他還原諒,徐時錦就能猜出陛下的心思了。查是一回事,不滿意是一回事,想動手是一回事,但真正行動……照陛下的心思,不知道得推去多少年以後了。
徐時錦只能想辦法讓這個時間儘快到來。她能想到讓太子最快落馬的法子,就是“謀反”了。
粗暴的計劃有粗暴的魅力,希望大家如她意,一起入局。
……
“沈大人,我想回江州看看,可以嗎?”大雪紛落,門窗不關,厚簾捲起。爐火邊,沈宴手捧一卷書在看,劉泠趴在他膝頭,望着寧靜飄落的夜雪。清輝蒼茫中,她徐徐開口。
沈宴手一頓,俯眼看趴在他腿上的姑娘。他心有所想,猜測劉泠是不是猜到他會去江州?
他問,“爲什麼想去江州?”
“過兩天是我母親的生辰,她雖然不在了,我姨母、現在的廣平王妃,每年除了在忌日拜她,在她生辰日,也會拜一拜。”劉泠漆黑的眼睛,在雪與火中,是那麼的淡落,“我每年這時候,都在江州的。今年,我也想去看一看。她給我娘在臨山上建了小亭,紀念我娘,以前我都上山去看一看的。”
“聽起來,你姨母,對你娘,似乎很懷念?她對你,好嗎?”
“好啊。她盡力對我好。旁的繼母和前妻的女兒關係惡劣,我的繼母,卻一直在努力改善她和我的關係。她想從姨母,做到我的母親。她想讓我娘泉下有知,也能看到她很照顧我。我們相處溫馨,我們是幸福一家。”話裡帶着諷刺意味,劉泠的語氣卻淡淡的,既不褒獎,也不批判,她就像在說別人的家務事一樣,“可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她現在的丈夫,對我娘做過什麼。她不知道是她和我爹,還有我,一起害死了我娘。我們都是罪人。”
“祭拜你娘時,你和他們一起?”沈宴不想提劉泠母親的死,轉了話題問。
“……嗯。”劉泠聲音無情緒,“我想我娘,也許希望看到我和他們和睦相處。她那麼軟弱,除了妥協,再不會有別的想法了。”
沈宴的手,搭在她頭髮上。
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再說話。劉泠像一隻小貓,她也沒再開口。
門外的雪,在天地間飄蕩,空曠又寥落,可真冷啊。
“劉泠,”沈宴開口問,“你還像當年一樣,想要殺了他們嗎?”
劉泠臉上神情,是許久的空白。
她垂下眼,淡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學着接受自己。我心裡怪自己,怪他們。可我覺得,我應該活着。我以前沒有和他們同歸於盡,一輩子光是看着對方,就互相折磨了,還需要做什麼呢?”
“我爹看到我就心情不好,我姨母被我折磨得神經脆弱。前些日子我還聽到張繡講,她母親跟她說的,說廣平王妃日日做噩夢,精神不振。我舅母說,都是我亂說話,把廣平王妃害成這樣的。我爹厭惡我,我姨母怕我,我的弟弟妹妹對我又恨又怕。這樣的一家子人,已經是一個噩夢了。我早不想再去殺了他們,和他們同歸於盡了。”
“我有我的生活。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當年沒有殺了他們,再想殺,什麼都晚了。若是我殺了他們,怎麼跟你交代,怎麼跟我的那幾個弟弟妹妹交代呢?我們家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就繼續這樣下去吧。”
風夾着雪飄進來,劉泠有些冷,往沈宴懷中躲了躲。
沈宴摟緊她。
他低聲問,“那你還在恨他們嗎?”
“……”劉泠抿了抿嘴。
“恨吧,但也不完全是,”劉泠說,“姨母她總在努力補償我,總在用笑臉賠我。不是她的周旋,我不知道得被我爹打多少次。可我爹也自詡是爲我好,他用他的那點心思,強行想補償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是在補償我,還是在把我往火坑裡推。可是他自己,好像是真覺得那是對我好。他真心覺得我嫁給陸家好,真心覺得我去和親好……但他的補償,總是帶着算計。讓我更厭惡他。也許他本來就是那麼個人吧。”
劉泠趴在沈宴膝上,頭靠着他大腿,埋在那裡,她的聲音悶悶的,“我和你成親那晚,你去敬酒的時候,劉潤平偷偷告訴我,看到我嫁人,我爹還落淚了。他們讓我心情複雜,既恨,又有些無力。索性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再也不要交匯好。”
沈宴視線落在夜中雪光上,他側了頭,讓劉泠一擡頭,無法看到他的神情。
劉泠低聲,“我想回江州,給我母親祭拜後,就把我在廣平王府的舊物收拾收拾,好搬回鄴京。我不喜歡那裡,不想呆在那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過我們的生活。我爹他們的生活,我不想參與,他們也不歡迎我參與吧。大家遠遠看一眼,知道個意思就可以了。我們是沒辦法在一起生活,沒辦法像別的家庭那樣和樂融融的。”
“劉泠,我很高興,”沈宴說,“你在慢慢的,一點點的,原諒自己。”
她在釋懷,從難以啓齒的軟弱中走出來。這是好事,他爲她高興。
劉泠抱緊他的腰,蹭了蹭。她沒說話,但她知道,這都是沈大人的功勞。她在放下過去,她在走向沈宴。
沈宴靜聲,“你去江州吧。”
“……?”劉泠驚愕擡頭,看着他沉靜的臉容,“你不陪我去嗎?”
她猜測沈宴是要去江州,難道她猜錯了嗎?
如果沈宴不去,她、她、她也不太想去……
沈宴垂着眼,看自己的手,對她的疑惑無動於衷。他聲音冷冷淡淡的,“帶他們走,再不要回頭!”
“……!”劉泠猛地站起來,瞪大眼,看着垂眼而坐的青年。他神情淡漠,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自始至終沒擡頭。
劉泠臉一點點發白,漸明白了些什麼。她心跳加速,愣愣地往後退。腦子裡亂哄哄的,一時間一團漿糊,可是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明白了。
爲什麼沈宴明面領的是護送糧草的任務,卻在看江州的地圖,爲什麼他問她對廣平王府的看法,爲什麼他這麼冷漠……
錦衣衛要對廣平王府出手!
不止如此,也許她那一家子人,全都活不成。
不然,沈宴不會說讓他們走……
劉泠往後退,她有些茫然。她想過讓廣平王府消失,但她逐年冷靜,她不再那麼想了……雖然是平行線,雖然互相厭惡,但是說“死”,未免太大。
她幾有扭頭,奪門而出的衝動。
但她看着爐火邊,平靜坐着的青年。他坐得挺直,只是幾句話的功夫,已經有哪裡不一樣了。可是劉泠一看到他,心又找到了定點。她撲到他面前,跪下來抓着他的手,讓他低垂的目光與自己對上。
她緊抓着他的手,“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自有辦法。”沈宴平淡道。
劉泠不相信。
她說,“我不走。”
沈宴的目光,輕輕擡了一下。
他看着她堅定筆直的目光,冷到底,孤傲到底,又透着狠意。她抓他的手用力,看着他的眼睛,溼潤無比。像要落淚,但又不會有淚。
沈宴不覺,微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撫摸她的面頰,“你想好了,你要是不走,你的丈夫,就是殺害你全家的兇手。”
他坐着,她跪着。他警告她,她回以握手。
一時寒冷,一時溫暖。
劉泠的臉色,在他的話中,白了很多。
可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乾燥溫暖,又讓她平靜。
“沒什麼好想的,”劉泠冷淡道,“你跟我說,世上很少有二擇一的選擇題。到跟前,似乎都有辦法解決。我相信你的話,也想去相信。”
沈宴笑,略不在意。
外頭黑魆魆的,雪下得靜謐,悲歌一樣。
室中靜到極致,潔淨的雪映着劉泠的眼睛,“但其實必須二擇一的話,我也只會選擇你。沈宴,你是最重要的。你比我的生命,比我的全部,都要重要。”
“所有都能將就,都能去想辦法。但我一定和你站一起。”
世界自有難爲,歲月也從未對她溫柔。她只要沈宴陪着她,就可以了。
他們可以一起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