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鎮有一棟最高最精緻的別墅,地段也好,就在路邊。哪怕是在近幾年高樓平地起的鎮子裡,它也是當之無愧的魁首。
據房子的主人說,是請知名設計師設計的,就這麼一套別墅,要是丟滬市深城這類一線城市,每個一千萬拿不下來。
別墅是六年前建的,出錢的卻不是別墅的主人,是他的小舅子。
更準確的說,是前期的弟弟。
別墅的主人叫宋中繼,一個大爛人,成天遊手好閒,好賭,在那個靠種地過活的年代,一個不太愛下地幹活的男人,可不就是爛人?
這樣的男人,一直光棍到二十五才娶了同村的許茹。
要說這兩家啊,半斤八兩,都是清貧到家徒四壁的落魄戶。
結了婚之後,宋中繼依然好賭,但好歹會下地幹活了,知道要養家餬口。許茹又是個操勞慣的女人,兩口子日子還算過得去。
二十年前,這個家還是個黃泥糊的土房子,每年都會看到宋中繼活泥巴,然後一灘灘的往黃土房的外牆砸。畢竟不能和磚瓦房比,年深日久的,黃土房的外牆會漸漸剝落。
那會兒,鎮上已經有很多磚房了。
二十年間,那間黃土房,變成了磚房,又從磚房變成了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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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應了那句風水輪流轉的老話。
這宋中繼,一不留神就成了鎮子上最豪氣的土豹子。
一切都要歸功於他那個小舅子,聽說在外地做生意賺了錢,當了大老闆,好傢伙,一棟別墅說蓋就蓋,宋中繼家的那輛三十萬的寶馬,也是小舅子送的。宋中繼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許茹留下來的,小兒子是和第二個老婆生的。大兒子現在出國留學,生活費學費也是舅舅一律承包。
許耀,鎮上人都說,那是許家鎮飛出去的金鳳凰。
可惜許茹是個命薄的,沒享幾年福就早早的走了。這麼大的別墅,白白便宜了別的女人。
許耀很少回許家鎮,許茹走之後,就更加不會回來了,只在清明和過年時會開車來上墳祭拜姐姐。
不過他人很大氣,幾年前,鎮子漸漸富裕,買車子的人多了,但路不行,鎮子上就找宋中繼問一問許耀。
隔年就把路修好了,因爲這個,宋中繼在鎮子上的地位層層拔高,牢不可破。
一個遊手好閒的賭鬼,怎麼就那麼好的命呢,憑什麼啊。
歸根結底,大概是因爲他娶不到媳婦,正因爲娶不到媳婦,才娶了許茹。
“中繼,中繼.....在不在家?”一個大爺站在別墅的鐵藝大門前,使勁吆喝。
很快,別墅裡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宋中繼今年滿五十,紅光滿面,每年染髮,一頭黑髮濃密。長年養尊處優讓他看起來不像是泥腿子,更像是成功的鄉鎮企業家。
“你家小舅子回來了。”大爺說。
“他咋來了,這又不是逢年過節的。”宋中繼茫然一下,在門口四顧:“人呢?”
“在鎮子口,下田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車子停那裡了,”大爺說:“又有錢了吧,回頭給包大雞霸抽抽。”
宋中繼拍着胸脯:“明天來找我。”
輕易得來的東西很難去珍惜,因此宋中繼的大方是出了名的,正因爲他大方闊綽,鎮子裡的風言風語才少了,冷嘲熱諷也沒了。
不管私底下怎麼說,當着面兒,大家都要豎拇指讚一聲“豪氣”。
大爺走後,宋中繼站在樓下喊道:“志龍,志龍.......”
窗戶推開,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探頭,煩躁道:“喊什麼喊,跟個鄉下人一樣。”
宋中繼不以爲意,反而笑容滿面:“快下來,你舅舅來了。在你媽那邊,咱們快過去。”
年輕人很快下樓,穿短袖大褲衩,一雙涼拖,啪嗒啪嗒的。
正值暑假,他從國外回來了,在外頭光鮮亮麗,在家裡不修邊幅,邊走邊抱怨:“舅舅怎麼這時候來,我這局落地98K,感覺今天能吃雞的。”
可他對嚴肅的舅舅又敬又怕,只能忍着不吃雞了。
父子倆走後,一個女人從屋裡走出來,嗑瓜子,呸一聲把殼吐出老遠,陰陽怪氣:“死了十來年,還陰魂不散。”
.......
秦澤四人走在山間黃土路上,兩邊是連綿起伏的茶林,許家鎮的公墓在茶林中。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沒人採茶,嫩綠的茶葉反射着陽光,山間寂靜無聲,遠離喧囂。
再搭配上一座公墓,就有幾分恐怖片的味道了。
蘇鈺戴着大檐帽,熱的滿頭大汗,鬢髮貼在臉頰。
“你怎麼不出汗?”蘇鈺用紙巾擦着汗。
“我不運動的話,一般不會出汗。”秦澤說。
身體越虛的人,越容易流汗,像腎虛的男人,吃完湯麪都會流幾斤汗。
“許總,多久沒回來了。”陽光下,秦澤眯着眼,遙望那座公墓。
“很久了,就算回來,也是止步於此。”許耀同樣眯眼。
秦澤笑道:“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許耀沉聲道:“沒臉回來。”
“有趣,”秦澤收回目光,盯着他:“在溫城打造出一個實業帝國,產業幾乎籠罩半個南方的許老闆,你沒臉,誰還有臉?”
許耀沒回答。
到了墳前,秦澤默默的清理許茹墳邊的雜草,燒了些杭城帶過來的錫箔、黃紙。
蘇鈺和許光在一邊看着,許耀幾次想動手,但又忍了。
“買的有點多了,幫忙一起燒。”秦澤主動把冥貨遞給他。
許耀點點頭。
東西燒完,點香,四人捏着香祭拜。
站位很有意思,秦澤站在最前頭,許光和許耀分別在他左右,蘇鈺站在稍遠的地方。
宋中繼宋志龍父子倆頂着烈日趕來,手裡提着豔紅色的塑料袋,裡面隔着鎮子裡買的冥貨。
“阿榮,今天你怎麼過來了,也不打電話給我,”宋中繼中氣十足的聲音,臉上帶着熱烈的笑容,好像他不是來上墳的,而是迎接貴賓。
說話的同時,困惑的打量秦澤幾人,似乎奇怪他們爲什麼會在這裡,給自己已故的亡妻上墳。
除了許耀外,在場的人他都不認識,難免多看了蘇鈺幾眼。
這份姿色的婆娘,在許家鎮看不到,也就電視上的大明星能比。
宋志龍更是目光粘在蘇鈺臉上,磁石附鐵一般,挪都挪不開。
許耀僅是淡淡掃了父子倆一眼,注意力重新回到秦澤身上。
姐,阿澤來看你了。
和我一起。
我做夢都想着今天,即便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是阿光?”宋中繼認出許光了,哪怕十幾年沒見了,嚴格說起來,他和許光勉強算小時候的玩伴。十幾歲的他在鎮子裡浪,下水摸魚,上樹掏蛋,身後跟着一羣小娃娃。
許光和許耀就是其中一個,許家鎮就這麼大,不存在陌生人。
這麼多年了,許光這顏值,還是沒變,想不認出來都難。
宋中繼忙掏出大雞霸,遞煙,與自己一樣,許嵐家也是今非昔比,聽說小嵐的那雙兒女,現在是大明星,明星啊,在許家鎮這個小鎮子眼中,象徵着高端大氣上檔次。
宋中繼這個年紀的人,又住在小鎮,沒興趣關注娛樂圈,要不是身邊的人說這事兒,他都不知道許嵐的兒女成大明星了。
當年,小嵐每年暑假都要帶着兒子來他家住一段時間。
宋中繼無所謂,鄉下粗茶淡飯,能值幾個錢,住宿更不是問題了,鄉下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而許嵐每個月都會給他一千塊的伙食住宿費,零幾年的時候,這筆錢不少了,夠他抽菸喝酒擲骰子,瀟灑樂無邊。
不過她那個兒子有點皮,他不太喜歡,經常仗着年齡大揍志龍。爲此,他沒少跟許茹抱怨,意外的是,向來溫婉的女人,逢着遇到這種話題,就像炸毛的貓兒,反應特別激烈。
吵了幾次後,宋中繼就不再提這茬了。
宋中繼打開塑料袋,往外掏黃紙等東西,冷不丁的給人擋了一下,擡頭,那個很俊朗,總覺得有點眼熟的年輕人笑道:“叔!”
“你是?”宋中繼看向許耀。
但許耀沒理他,身後的兒子低聲道:“爸,他是秦澤啊。”
秦澤?!
我滴天。
宋中繼當時就震驚了。
眼前的年輕人,就是當年相貌平平的皮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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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說過女大十八變,男孩也行?
這哪是男大十八變,這是核裂變。
記得某次兒子又被秦澤揍了,到他面前哭訴(因爲喊媽媽沒用),他也很無奈啊,和許茹抱怨,要吵架,和許嵐抱怨,人家不鳥他。
於是摸着兒子的頭,說:“這種城裡人,心最髒了,以後肯定不會有出息,長的也肯定沒你俊。”
如今,看看秦澤,再看看不修邊幅的兒子,感覺臉好痛。
“阿,阿澤.....”宋中繼臉上堆笑,有些尷尬。
記得他以前經常私底下用惡狠狠的眼神瞪小秦澤,企圖嚇尿這個城裡來的小屁孩,讓他乖一點,別老揍自己兒子了。
打是沒勇氣打的,一千塊大洋呢。
“我難得來看一次許阿姨,有些話想單獨對她說,你倆先回去吧,或者等我們走了,再來祭拜。”秦澤說。
他聲音很溫和,但語氣卻半點不溫和,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不容拒絕。
宋中繼倒是沒什麼,年輕時的經歷早就讓這個男人拋棄了所謂的尊嚴,圓潤光滑的很。
這年頭,稍有點文化的年輕人就愛自視甚高,凸顯個性,明星這種東西,最是被他們不屑。這句話,聽在出國留學的宋志龍耳裡,卻格外的刺耳,格外的高高在上,碾壓自己的尊嚴。
這一刻,他終於回憶起了曾經被秦澤吊打的恐懼,以及乖乖當小弟的恥辱。
他對秦澤沒有半分好感,出於童年時不開心的回憶,不僅僅是常被秦澤欺負,還有母親幾乎不講道理的偏心。
每年都會來家裡的城裡娃,穿着讓他羨慕的漂亮衣衫,言語之間,總帶着幾分高高在上。
“這種兩毛錢的冰棍,我從來不吃。”
“老鼠屎,我早就吃膩的東西,看把你津津有味的。”
“我不要喝這種汽水,我只喝AD鈣奶。”
“你是不是喜歡隔壁那個小花?難看的要死,我姐姐比她漂亮多了。”
能氣死人。
還有剛纔,祭拜母親的時候,這個人站在最前頭,連舅舅都矮他一個位置。
憑什麼?
舅舅看他的眼神,更讓宋志龍心裡失衡,要知道舅舅對他有多好,表弟表妹都不如他的。
可他從來沒有見過舅舅用那種眼神看他。
憑什麼?
宋志龍怒道:“憑什麼。”
這是我媽的墳,憑什麼讓我們走。
你算什麼東西。
還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憑什麼,我是出國留學的高材生,我舅舅是幾百億身價的大老闆。
我不比你差。
“滾!”秦澤像是失去了僅剩不多的耐心,喝了一聲。
宋志龍感到一種奇怪的壓力,讓他本能的膽怯起來。但他梗着脖子,一動不動。
許耀皺緊眉頭,不悅的語氣:“你們先走。”
宋志龍:“......”
心裡好難過,就像在前頭衝鋒的戰士,冷不丁的回頭,發現自家將軍已經投敵。
我是你外甥啊,難道還不如這傢伙?
“舅舅。”
目送父子倆漸行漸遠的背影,秦澤喊了一聲。
許光應了一聲。
秦澤沒搭理,他看向許耀:“我是應該叫你舅舅,還是什麼別的奇怪稱呼?”
許耀如遭雷擊。
許光一屁股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