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金瓜錘死的慘呼聲早已戛然而止。
卻好像夢魘一般,此時依舊在衆臣的耳畔迴盪。
就在所有人駭然之時。
朱棣繼續道:“劉來,你來說……”
這叫劉來的人,在朝中頗有聲望,既是御史,此番又奉旨巡按廣東布政使司,他聽到朱棣的點名,身軀已是一震,隨即露出恐懼之色,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臣……臣……”
劉來的聲音之中,帶着絕望。
此時此刻,他當然不敢效仿方纔那個被活活打死的御史一樣,只靠着推諉,就撇清自己的關係,最終落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
可是……實情……這是能說的嗎?
朱棣冷冷地盯着他,慢悠悠地道:“說罷,是生是死,你自己看着辦。”
他語氣居然平和。
而劉來此時,卻不得不道:“陛……陛下……臣……臣……說……”
他艱難地說出這一句話,人已萎靡下去一半了,只是有氣無力地道:“臣至廣東布政使司,先至韶關等地,清查之後……察覺到了不少問題,其中許多的隱戶,確實……沒有清查出來……”
朱棣淡淡地道:“爲何沒有清查出來?”
劉來哪裡再敢遲疑,只能哭喪着臉道:“因爲……投獻……”
投獻……
劉來期期艾艾地接着道:“地方上的士紳,還有許多有功名的讀書人,明面上,朝廷……確實下達旨意,准許他們免賦……”
“自然,免賦也有規矩的,舉人能免多少畝地的賦稅,秀才又能免多少……自有律令的規範。只是……只是……若只是區區百畝土地的免賦,實則……實則……是杯水車薪。”
朱棣微微地眯着眼睛,面色越發的陰沉。
說起來,大明算是極盡地優待讀書人了,不但功名可以入朝爲官,且在賦稅和其他方面都有大量的優待。
可太祖高皇帝在制定規矩的時候,卻也絕不是傻瓜,怎麼肯讓有功名的讀書人,沒有節制的將自己的土地免稅下去?
因此,規定了免除稅賦的數目,就是爲了防範這個未然。
朱棣道:“投獻土地,是否是地方上的百姓,爲了也享受免賦,所以將自己投入進有功名之人名下,藉此躲避稅賦和徭役?”
“是……也不是……”劉來道:“之所以不是,是因爲能免賦稅的土地有限,這麼多人投獻自己的土地,這免賦稅的額度,早已遠遠超過了。”
“可若說是……卻是因爲,雖然超出了數目,可因爲人有功名,又可以與地方父母官勾結,沆瀣一氣,便可將投獻之人,索性也納入自己的家裡,如此一來,分明是幾十上百戶人,卻最終並作了一戶……而這一戶人家,又有了公名在身,他們一方面可以讓下頭的莊戶們免賦稅和徭役,同時又可藉此將他們視爲自家的奴僕,這……這纔有了隱戶和隱田的問題……”
朱棣聽罷,脣角勾着冷笑,只覺得可笑至極。
所謂的優待,實際上,卻成了許多人藉此牟利的機會。
此時,張安世在旁補充道:“臣也聽說過一些流言,說是在地方上,但凡有人中了功名,便有許多的百姓,甘願賣身給他爲奴做僕,亦或者是有人將自己的土地也投獻進去。即便是這讀書人,幾日之前,可能還飢寒交迫,可搖身一變,有了功名在身之後,轉瞬之間,便可擁有萬畝良田和奴僕成羣了。這樣的情況,在直隸尚且不明顯,蓋因爲畢竟是天子腳下,可在許多地方,卻是蔚然成風……”
朱棣又冷冷一笑,隨即道:“好的很,原來書中自有黃金屋,竟是真的。劉來,你既查出了問題,爲何不奏?”
迎着朱棣陳冷沉的目光,劉來努力地按捺住心頭的驚恐,忙道:“臣察覺到了許多的問題之後,所過之處,無不是當地的父母官與士紳、士人們竭誠歡迎,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彼此攀敘起來,竟……也有一些交情……”
朱棣道:“國家大事,只一些私誼便可棄之不顧?”
劉來更是嚇得瑟瑟發抖,驚慌失措地道:“非……非只是如此,而是……而是……惹不得……惹不得啊……”
“惹不得?”朱棣笑了:“你惹不得他,卻能惹得了朕?”
劉來耷拉着腦袋,艱難地道:“臣若是置士人於不顧,則士林必要謾罵,視臣爲亂臣賊子,自此聲名狼藉,若是傳回家鄉,家中族人,也要遭人唾棄,貽害子孫。可若是……爲他們遮掩,遮掩的又非臣一人……”
朱棣不禁失笑起來,這笑容頗有幾分絕望,卻道:“這筆賬,你倒是算得清楚。”
劉來苦着臉道:“地方上的父母官,大抵也是如此,若是過於嚴苛,必然會被地方士人所嫌惡,到時不免官聲遭受巨大的影響。可若是……順了他們的心意,必爲人所稱頌,人皆曰爲青天,即便是離任之時,也不免許多人去相送,呈上萬民傘。這其中的是非好歹,父母官們豈會分不清?”
“至於陛下……陛下……,陛下您太遠了……更遑論地方官到任,身邊除了賤吏,便是那些無知的百姓,這地方官若是得罪了士人,便連在地方上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所能結交的,不過是士人和鄉紳,或討論時局,亦或下棋,討教書畫,如此一來……自然……自然是……”
在朱棣如劍鋒般的目光下,劉來可算是將所有的東西,都抖落了出來。
其實他所說的,無非就是一句話,說到底不過是圈子而已,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圈子裡,也只會看重這個圈子的人對自己的評價,無論是御史還是父母官到任,賤吏他們要提防,尋常的百姓,說難聽一些,彼此之間,可能連語言都不能相通,可謂雞同鴨講,而能說出一口官話,且和你有同樣興趣,能討教學問和琴棋書畫這般雅趣的,除了士人,還能有誰?
你的一切所作所爲,都必受他們的影響,而你的名譽和官聲也與他們息息相關。
更不必說,一府一縣之內,這些士人的親眷在外爲官者不在少數,又彼此之間聯有婚姻,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的能量,也絕不在一個父母官和御史之下,真要惹得急了,不過是雙輸的結果。
劉來此時眼中既帶着驚懼,有帶着絕望,面上淚如雨下,口裡道:“陛下饒命,臣……臣……矇蔽陛下者,非臣一人,臣……臣入朝以來,已算是矜矜業業……臣……”
他說到此處,不禁放聲大哭。
也不知是因爲恐懼,還是害怕,亦或者……生出慚愧之心。
朱棣在這哭聲之中,竟不由得也眼睛溼潤了。
張安世不由一愣,他萬沒料到……朱棣今日的反應,如此的反常。
卻見朱棣長嘆道:“劉來是好官啊……”
這一聲感慨……起初讓張安世聽着,似是諷刺,可細看朱棣的面色,卻又好像……是真摯的感慨。
於是,張安世很快就恍然大悟了。
劉來這個人……確實算是好官,他高中二甲進士,此後,先爲翰林庶吉士,參與了對《文獻大成》的編修,據說……他在這個過程之中,可謂廢寢忘食,十分負責。
因而,他很快地入了都察院,成爲御史,在這御史的過程之中,他也上過許多的奏疏,倒也有不少,是關於憐憫地方百姓,切中了國朝弊害的。
至少……在今日之前,他絕對算是一股清流,無論是對於朱棣而言,亦或者對於他的都察院同僚,完全可以稱的上是矜矜業業,勞苦功高。
說他一聲是好官,也不爲過。
朱棣能直接說出劉來的名字,顯然也是朱棣本身對這個御史很有印象,甚至屬於皇帝未來栽培的對象,以朱棣的眼光,劉來將來也絕對並非是無名之輩。
而朱棣之所以這樣感慨,大抵應該是心如死灰、萬念俱焚。
這樣的好官,尚且都是如此,無法根除隱戶這樣的頑固疾病,如此鐵骨錚錚之人,卻也不得不與地方上的士人還有父母官沆瀣一氣,選擇妥協,隱瞞事實的真相。
那麼……連劉來都是如此,其他人呢?
朱棣的悲觀,幾乎是可以想象的。
劉來聽到這一番話,早已是泣不成聲,只好以頭搶地,哀聲大呼着道:“萬死之罪,萬死之罪……”
一聲聲中帶着悲痛欲絕!
朱棣卻在此時站了起來,眼中帶着濃濃的悲切,揮一揮袖子,才道:“爾等,盡都當誅,盡都該死……可朕若是誅盡爾等,天下還有人嗎?”
朱棣的痛心顯而易見!
倒是張安世眨了眨眼睛,不失時機地道:“陛下……臣……”
朱側目看了張安世一眼,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悲色似也在這瞬間裡少了幾分,道:“幸賴……幸賴這天下,尚還有像張卿和胡卿這樣的人,如若不然……大明的氣數盡也,即便還能苟延殘喘,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頓了頓,朱棣掃視了這個庫房一眼,嘆息了一聲,才接着道:“天下州府所不能成的事,郵政司數月功夫,便可梳理的井井有條,那麼朝廷置百官,有何用?”
這一句句的詰問,無人敢迴應。
朱棣卻在此時將目光落在了一個人身上,道:“解卿……怎麼說?”
突然被點名的解縉,立即收起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其實在這件事中,文淵閣的責任是有的,卻是不多。
當然,也不是說沒有責任,而是相比於下頭這些陽奉陰違的父母官和都察院御史們而言,這責任已算是很輕了。
畢竟他們名爲宰輔,實際上卻不是真的宰輔,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斷的傳達皇帝的旨意,進行一些訓誡罷了。
解縉並沒有遲疑太久,便道:“陛下,郵政司的文牘,應該立即進行抄錄,不但要呈送戶部,還需送文淵閣和翰林院存放。只是……臣所慮的是,倘若往後,這郵政司的文牘有所變動,又當如何?”
誰也沒想到解縉突然問到了這個!
這也是解縉聰明之處,他在這個時候,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不但轉移了朱棣的注意力,只怕那些都察院個個已噤若寒蟬的御史們,此時也不無感激解縉了。
朱棣眯着眼,很明顯,眼下解決實際的事務,方纔是重中之重,他微微垂眸,沉吟片刻,才緩緩地道:“若有變動,及時呈送即可,教戶部與郵政司……隨時互通有無。”
可隨即,朱棣卻又沉吟起來。
清查隱戶的情狀,若是交給郵政司,這郵政司,畢竟只是鐵道部下頭的一個衙門,卻需承擔這樣重大的干係。與此同時,卻又需與戶部這樣的大部堂進行對接解縉有些話,其實是沒有講透的。
因爲只要時間一久,以戶部這樣的大部堂,必然未必將小小的郵政司放在眼裡,最終……這郵政司可能就要處處看戶部的眼色行事了。
那麼黃冊的情況,就隨時可能失真。
似乎看出了朱棣的憂慮,解縉道:“陛下,不妨拜郵政司轉運使爲卿,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楊榮與金幼孜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看向了胡穆。
連胡廣這個時候,也已經懵了。
所謂卿,實際上的意思是,索性將郵政司升格爲九卿之一,就好像鴻臚寺、大理寺一樣,其規格自然更好,而他們的長官,則從轉運使,變爲了郵政司的正卿,也隸屬於九卿的行列。
九卿與各部互不統屬,雖然九卿的官職,比尋常的尚書要抵上一級,可實際上,卻有很強的獨立性。
比如刑部與大理寺的關係,刑部尚書爲正二品,而大理寺卿爲正三品,可實際上,刑部負責天下的刑獄,而大理寺則對刑部的許多案件進行復核,以及審理官員的犯罪。因而,某種程度,大理寺甚至有一定對刑部的監督權。
這其實也很符合,太祖高皇帝時,定下的所謂以小制大的本意。
而一旦郵政司位列九卿之一,那麼幾乎這郵政司許多情況,便有了直奏皇帝的職權,而郵政司內部,許多人只怕也要加官進爵了。
至於對胡穆的影響,則更大一些,正兒八經的九卿,這無疑算是迄今爲止,大明最年輕,且掌管一個衙署事務,同時擁有上朝,見駕的權利,算是正兒八經的邁入了廟堂高位,成爲了大明鼎足輕重的角色了。
朱棣聽罷,對於解縉的這個提議,他也顯出了幾分意外異之色。
只見他輕挑眉頭,一臉若有所思,可很快,便道:“準了!只是……這郵政司……”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已開始思索起來,既列爲了九卿,也即是未來大明有了十卿,待遇得到了提高,朱棣所慮的是……錢糧的問題。
只是他話音落下。
此時正打算狠狠地處置都察院的御史,卻突然之間,遠處隱隱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朱棣此時的心情其實並不太好,他面露不喜之色,皺眉道:“何事?”
亦失哈慌忙出去,一會兒回來,稟告道:“陛下,街角有許多的商賈聚集,在外頭大排長龍。”
朱棣便看向了胡穆,道:“胡卿,這是何故?”
胡穆驟然想起了什麼,隨即道:“陛下……可能是因爲……因爲……”
事情發生得太快,胡穆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怎麼就成了九卿,因而胡穆的內心不免緊張,他忙道:“是因爲……郵政司有一些事務,還未完善,以至……郵政司的一些業務,不得不請人來郵政司的衙署裡辦……”
“業務……”朱棣喃喃念着,似乎在一瞬間裡也尋味出了點什麼,隨即道:“什麼業務?”
胡穆露出慚愧的樣子,卻還是道:“是關於……報紙的……”
“報紙……”朱棣微微投眸道:“你們還在郵政司裡賣報紙?”
胡穆搖頭,道:“不不不,不是賣報紙……而是因爲……因爲天下都有了報亭,再加上……又有了寄送報紙的業務之後,在宋王殿下的交代之下,這報紙的售賣,已是節節攀高!現如今,郵政司這邊,每月預定報紙的數目,就有百萬之多,除了直隸,這天下各州縣,乃至於許多的鄉村,訂購報紙者,也不在少數。”
朱棣聽罷,此時……心裡的陰霾總算是掃空了一些,連帶着臉色也一下子回緩了許多,卻饒有興趣地道:“百萬份?這可不是少數啊,這百萬份的報紙,能掙多少銀子?”
胡穆卻是飛快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隨即苦笑道:“無利可圖。”
朱棣:“……”
每日訂購的達到百萬,卻是無利可圖,這不禁讓朱棣有一些懷疑人生,他頓時露出了索然無味之色。
當然,令朱棣更意想不到的在後頭!
只見胡穆隨即卻道:“不過……盈利之處,不在報紙,而在於……報紙裡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