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幾隻飛蛾來回撲着燈罩。
太師蕭文弼低頭垂目,聽着紙張翻動的聲響,他朝正上方位的年輕皇帝低聲開口。
“陛下,夜深了,該歇息,明日還要考校諸世子。”
“還有一點就看完,太師若是疲了,就先回去歇息吧。”皇帝翻過一頁名冊,看着上面一個個名字,以及簡約的身世關係,目光飛快掃過,隨後落在一個名字上,他眯了眯眼睛,“太師,之前定安城分壇被襲,可是一夥頭裹黃巾之人所爲?”
正欲離開的蕭文弼又站回來,“是,之前有跟陛下稟報過。”
“太平道……呵呵,這些時日,朕的探子告訴我,此教仍在傳播發展信徒,你猜定安城太守,還有那位定安侯,爲何不重視?”
北宮野順手拿起擱在墨硯上的狼毫,沾了沾墨汁,筆尖將蘇雍的名字圈了起來。
“那就他吧,定安侯世子。他家祖上蘇護也是能征慣戰的大將軍,當年食邑可不少,這麼多年了,被歷代先帝削弱許多,卻還在蹦躂,朕見了心煩,他們想這樣玩,那朕就陪他們好好玩。明日考校,給他試題做一點手腳,拿下大獄。”
“臣遵陛下旨意。”
老人拱手一拜,緩緩後退出了這座大殿。
門扇關上了外面的風雪,夾雜的幾片雪花飄在紅毯化去,北宮野看了眼名冊,頓時失去了興趣,隨手扔到地上。
拿蘇家世子下獄,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想逼問出夜宴圖的破解方法,一開始關於圖中有高絕武功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只是他裝作不感興趣,畢竟太師兼師父的蕭文弼,他也並不完全信任的。
‘老東西。’
他輕聲罵了一句,隨後,重新取過一張紙,寫下明日的試題。
郡策、州策、國策。不過還有另外兩考,統軍佈陣和弓馬武藝,是放在後面,等策問過後,再舉行。
前面的一題三問,其實爲考量世子當中優秀之人,是治理地方,還是治理一國,這種題目一般沒有書籍可考,全憑做爲世子這些年所感。
到的翌日,三十四名公侯世子、刺史之子沐浴更衣,受邀步入皇宮,在月華池接受過宦官盤查後,便一起來到昭文殿。
這裡早已擺放席位,筆墨紙硯也都準備好了。
蘇雍隨小宦官來到自己的座位,撫平紙張,研磨墨塊,等到有聲音唱名,發下考題,蘇雍看了眼題目,與部分抓耳撓腮的世子不同,他嘴角微微翹起,這三問簡直就是白送的。
自家父親有些懶惰,定成安大大小小事務雖不會親力親爲,但也會從旁處理,耳濡目染下自然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不到片刻,他便提筆書寫起來,還沒等到監考的宦官擱筆叫停,他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頗爲瀟灑的結了尾句,將筆放下,請示收卷。
這一幕令得周圍世子頗爲驚訝,但時間緊迫也沒人說什麼,等到結束回到驛館,看着快步回到驛館房間的蘇雍,他們微微蹙眉,有着小聲的議論。
“今日提早交卷的是定安侯的世子吧?”
“好像叫蘇雍。”
“他這麼厲害?”
“可能學識淵博。”
這些嘀嘀咕咕交織在一起,傳來的還是嗡嗡的嘈雜,蘇雍自然聽得不是很真切,在房裡準備寫上一封書信,交給兩個心腹,讓驛館文吏送到容州定安城給家裡報平安。
天色將暗,他放下書冊回想了一遍自己來京城到殿前考試,
有無舉止上的失禮後,便起身隨其餘世子到食署用飯。
對於今日他在昭文殿中的表現,一落座就有幾位侯爺家的世子過來攀交,對於優秀之人,雖然有所妒忌,但正常的做法就是拉爲好友,方便以後有事相求。
“蘇公子,今日考場之舉,可讓大夥震驚不小。”一個面容憨厚的公子哥笑着,拱了拱手,坐到蘇雍側面。
另外三人也紛紛圍繞他坐下:“這策問的題目,今日可把我急的快憋出尿來,寫到一半,試卷就被收了去。”
“就你腦子裡裝的東西,豈能跟蘇兄比?”
“對了,蘇兄今晚可有安排?不如等會咱們去尋歡作樂,往日武平郡時,就聽聞燕京青樓之地,女子個個如花似玉,肌膚水嫩,三下可出水,若是還有獨特愛好,聽說還有地方,有優質佳男。”
前面還好,聽到後面那句‘佳男’蘇雍差點嗆到,與他們說笑幾句,婉言拒絕,看似他臉上輕鬆,心裡其實是很累的。
因爲他知道,那金鑾殿上的皇帝,可是要針對各州公侯,以防出現的各種事情,被對方抓住把柄,無論何時何地,他都要恪守規矩,畢竟家中還有許多人等着他回去。
身邊,那四個公子哥還在滔滔不絕,食署之中,他州公侯世子也在小聲談論,不時有視線朝他看來。
就在這時,門口許多腳步聲響起,隨後傳來喧鬧,食署不少人擡起頭,看向門口。有人放下碗筷,站起來:“拜見太師!”
門口,一身玄色衣袍的老人,大步進來,笑着朝諸人拱了拱手:“諸位世子對館飯食可還滿意?”
他笑着目光掃過周圍,落到同樣起身施禮的蘇雍身上,“定安世子,勞煩出來一趟,有事相詢。”
語氣和顏悅色,可話裡讓在座所有人面面相覷。
蘇雍心裡咯噔猛跳一下,臉上保持微笑,禮貌的點了點頭,便舉步走出座位,隨老人來到外面。
食署外的院落站了五十名皇城兵卒,着甲持矛分列左右,面露殺氣的盯着他。
“太師,不知入夜喚雍出來有何事?”蘇雍見識過風浪的,還不至於這樣的場面嚇住。
此時食署內的諸家侯爺世子也都紛紛涌到門口,剛纔與蘇雍閒聊的四人也在其中,看到外面這副場面,心裡多多少少清楚要發生不好的事了。
蕭文弼走下食署臺階,看着面前這位定安侯的兒子,過得片刻,舉步從對方身邊錯開,“聽聞定安侯的大公子才學兼備,十四歲便跟着父親處理政務,又孝順,又恭謙待人,定安侯被刺客襲擊,養傷的時間,城中事務都是蘇公子與城中太守在做……”
蘇雍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一側停下腳步的老人,抿了抿嘴:“太師,到底想說什麼?”
“蘇公子如此賢良,才學過人,又有處政之道,該不會都是假的吧?”
那邊的老人側過身子,偏過頭來看着蘇雍,目光變得嚴厲。
“或者該說蘇公子手段了得,膽大妄爲!”
“太師如此言語,着實讓雍心裡不明白,到底是何事?!”
蘇雍性子溫和,不代表沒有脾氣,被對方藏掖的話語逼的聲音拔高:“雍做事向來堂堂正正,遵循規矩,何來膽大妄爲?!”
“看來世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老人略一擡手,有甲士走來,手中拋出一物落到地上,翻滾間能見是一顆人頭,白面無鬚,頭上還有宮中表明身份的飾品,一看便知是宦官。
“勾結收卷宦官,暗中替換試卷,當我不知!”
蕭文弼陡然從袖中扔出紙張,乃是今日考題,“這就是你所答之內容,再看看這個!”
老人手中還有一份簽名冊,打開翻到蘇雍的名字時,上面字跡竟與試卷上的字跡大體相同,可仔細辨認,又有略微不一樣,明顯是兩個不同之人所寫。
食署內頓時一片譁然。
一衆世子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我就說他怎麼寫的那麼快,原來是有人早已替他寫好,只需要調包即可。”
“欺君之罪啊,這可是大罪。”
“再看看。”
“太師,這不是我所著!”此時哪裡還顧得上那邊衆人言語,蘇雍知道擺明要弄他了,想要爲自己辯解,話語剛落就被老人一聲暴喝打斷:“殿試舞弊,收買宮中宦官,這兩件事隨便一條都夠殺頭,字跡就在這裡,何來狡辯,若有冤屈可到大牢遞上摺子向陛下闡明原委!”
他猛地一揮手,那張試卷連帶名冊一起飛上半空:“帶走!”
兩個甲士持枷鎖上來,直接拿住想要上前辯解的蘇雍,蘇雍奮力掙扎,他沒有二弟和三弟蘇辰的武功,被拿住雙肩後,動彈不得,沉重的枷鎖此刻也扣到了他頸脖。
他口中喊着:“太師!雍從未犯錯,還請查明真相!”
枷鎖闔上的剎那,陡然一道破空疾響,瓦片嘩啦啦的飛落,一柄長槍穿過房檐前的垂下的樹梢,唰的一下穿透緝拿的一個甲士。
幾乎在甲士被穿在長槍釘在地上的同時,樹葉撫響。
青衣斗笠的身影俯衝而下,一掌擊在另一個甲士胸口,連同枷鎖一起打飛,祝公道抓過蘇雍的肩頭,拔出長槍,那邊的蕭文弼張開五指, 一掌蓋了過來,壓着抵擋的槍桿,推回對方胸口,空氣都在剎那間扭曲,直接將祝公道連人帶槍,以及蘇雍轟飛出去,重重撞在院牆,磚石迸裂轟的垮塌下來。
他精修數十載,武功早已躋身當世一流,能超過他的唯有宗師境界,剛纔那一掌,雖是倉促打出,也不是尋常人能接住。
視野那頭,撞碎院牆,煙塵瀰漫間,老人鬚髯怒張,迎着煙塵走了過去,然而煙霧之中,兩道身影交疊,忽地縱身而起,飛向屋檐,踩着屋頂瓦片飛速沒入黑夜。
蕭文弼大抵自持身份並沒有親自追擊,而是擡了擡手,低聲吩咐身後甲士:“追!另外傳訊笑閻刀、風飛狸、陰陽童子,將人留在城裡。”
“諸位世子,安心用飯,明日還要繼續考試,當好生歇息。”
他朝門口張望的衆人笑着拱了拱手,轉身離開時,一個麾下甲士過來,從那片廢墟里撿了一物,雙手呈到他面前。
是一個女人的荷包。
上面針線、顏色早已褪去了原來模樣,顯得陳舊,老人起初並未在意,可荷包開口處,露出玉佩形狀的東西,讓他停了停。
他取過荷包打開,裡面是半枚玉佩。
蕭文弼只看了一眼,便帶着剩下的幾名甲士走出驛館,上了馬車返回皇城途中,他將那半枚玉佩拿在手裡,而另一隻手中,竟還有半枚。
輕輕貼到一起,嚴絲合縫。
左右各寫:文弼、文怡。
“阿妹……”
蕭文弼看着手中合起來的玉佩,雙手都在微微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