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汁掛在燭臺邊沿堆出厚厚一層。
廳堂裡響着‘噗噗’的聲音,飛蛾來來回回撞着外面的燈罩,祝公道微微斜眼,屈指一彈,將那隻飛蛾彈飛。
一旁主位,酒水‘嘩嘩’輕響落進酒杯,濺出些許水漬,蘇辰端起遞給祝公道:“來一杯?”
後者收回視線,拄着長槍搖了搖頭。
“無趣。”
蘇辰抿了一口,在院子外報時的僕人聲音裡,他微微側臉壓低嗓音:“那位陛下怎麼還沒出現?”
“不知,但能感覺到陛下就在這裡。”
祝公道性子淡薄,問一句答一句,蘇辰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讓他去後面拿一炷香過來,點燃後,走到廳堂正中,對着外面拜了三拜,收斂雜念,精神專注的望着外面夜色,輕聲喚道:
“定安城侯府蘇辰,求見漢帝!”
沙沙的樹梢搖晃撫動的聲響。
庭院裡掀起一陣風來,吹的檐下懸着的一對紅燈籠來回搖曳,蘇辰看着手中長香飄出的煙霧散開飛向外面,陡然一陣咳嗽聲從右側的走廊盡頭傳來。
咳咳!
蘇辰還沒踏出廳堂,檐下的燈籠忽然變得明明滅滅,從廳裡望去右側一排窗櫺,一道黑影映在紙窗緩緩平滑而來。
‘這麼陰森恐怖?’
聯想到昨日做的夢中夢,蘇辰臉色有些不好看,要是跟鬼片……腦中恐怖陰森的形象還沒腦補出來,門口已顯出了一道人影。
樸素的灰色衣袍,鬚髮皆白的老人,拄着柺杖像是在走,又像是在飄,跨過門檻進來,看到愣愣的蘇辰笑了笑,沒有想象中的陰森恐怖,反而更像村裡慈祥長者。
“得你香火,朕纔有機會重臨人世。”
老人上下打量蘇辰,連連點頭,似乎非常滿意,他拄着柺杖徑直走到一側席位坐了下來,“就不要當我是皇帝……來,和我坐下說話。”
“是!”
蘇辰拱了拱手,轉身回去,不過沒坐到首位,而是在劉協對面坐下,想起心中疑惑,不免先開口:“昨晚那場夢,可是陛下……”
老人點點頭。
“是我入了你的夢。”
“那陛下爲何要幫我?”說實話,蘇辰不怎麼相信一點香火,就會打動對方,這位漢獻帝從出現到現在的言談舉止,不像提線的木偶,蘇辰說什麼,對方就照做。
“我幫你……除了感念你的香火……其實還有一個原由。”老人笑着,俯身聞了聞祝公道端來放在桌上的茶水,“真香啊……許多年不曾品過了,看來先一步過來,還是有好處的。”
劉協讚了一聲,看到蘇辰笑了笑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原由,就像看到往昔的自己……”
蘇辰皺起眉頭:“往昔?”
“呵呵……這段時日看到你所作所爲,便想起年輕的時候。”老人眼神微微迷離,輕聲道:“年少時,我也是如你這般,從未想過與兄長爭奪皇位,不就是一張椅子嗎,只要兄弟之間和睦,我就很高興……很高興……兄長也如願做到了那個位置……可惜後來的事,你應該是知曉的,我就不提了。”
“所以陛下幫我?就這麼簡單?”
老人回過神來:“就是如此簡單。”
“那陛下可還有其他麾下差遣給我?”蘇辰有些期待的看着老人,然而得到的回答,是劉協笑呵呵的搖了搖頭。
他撫着花白的長鬚:“你還駕馭不了他們。”
“爲何?”蘇辰眉頭更緊。
老人不答,只是笑着望過來,良久,他只說了簡單的一句:“我遣董卓、呂布、皇甫嵩……這些人過來,你覺得眼下可有信心否駕馭他們?”
董卓、呂布?
蘇辰眼神沉了沉,皇甫嵩先不談,前面兩人都是虎狼之徒,現階段還確實無法掌控他們,送來的話,依照性格,說不得定安城變得更加混亂。
“我還有一事相求。”沉默了片刻的老人忽然開口,打斷蘇辰的思緒,“……我醒來,看你的時候,其實也在想一件事,倘若當初我真正掌握朝堂,那大漢會不會就變得不一樣了?黃巾過後,百姓安居樂業,各州沒有徵伐戰亂……可是我卻連一天皇帝都不曾真正做過……”
他看向蘇辰,語氣頓了頓:“不知可否讓我完成這個心願?”
這是執念?
蘇辰微微皺眉。
“可是在下也不是天子,如何讓陛下當一回皇帝?”
“不一定是當皇帝……就想親身體會一番那種君臨天下豪邁之氣。”劉協從袖裡摸出一塊令牌放到桌上,“虎狼之將,或許你還無法駕馭,但這枚令牌上的豪傑,你倒可用上一用。”
蘇辰上前接過令牌,長橢形狀,半個手掌大小,材質跟祝公道那枚相似,上面有兩字:天公。
“天公……莫非是那張……”
蘇辰擡起臉正要詢問,忽然一個激靈,他從椅上驚醒過來,四周一片安靜,飛蛾仍舊繞着燈罩撞着,檐下的燈籠如常,靜靜的懸掛。
祝公道持着長槍站在一側,目不斜視,而原來坐有老人的席位空空如也。
不過,手中那枚令牌證明,剛纔發生的事是實實在在的存在過。
“剛剛漢帝劉協真的來過?”蘇辰望向祝公道,後者微微側過臉來,緘默的點了點頭。
“這般神秘,旁人看不到陛下?”
祝公道再次點了點頭。
“那我上茅房,他也不會看到了吧?”
祝公道嘴角抽了抽,這回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小廝過來,在外面恭恭敬敬喚道:“小侯爺,侯爺醒了。”
話剛一說完,蘇辰已經快步出來,從小廝身旁徑直出了月牙門趕往後院,接到消息的兩位兄長也趕了過來,此時都在裡面。
一直照看到現在的母親,神色疲憊的起身讓三個兒子靠近牀邊,蘇辰擠過兩位兄長中間,朝牀榻上的身影喚了一聲。
“爹。”
蘇從芳剛剛醒轉,身子虛弱,根本支不起精神,只是蠕了蠕嘴脣,又陷入昏睡。
不過能醒來,終於讓一家人鬆了一口氣。
“娘,你去休息,這裡由孩兒來照看。”蘇雍攙扶着婦人,勸說着將她送出房門交給丫鬟春梅送到偏間歇息。
回來時,蘇辰看着牀榻上昏睡的老人,回頭道:“兩位兄長,這裡還是交給我吧,明日你們還要處理城裡許多事,不可熬夜靡費精神。”
“你沒做過這些,毛手毛腳的,怎能照顧好爹。”蘇烈不同意。
二哥是直來直去的脾氣,蘇辰早就習慣了,他笑道:“不是還有丫鬟在外面伺候嗎,我就在牀邊守着,等爹醒過來,有什麼需要我喚丫鬟來即可,這點小事還是不會馬虎的。”
蘇雍、蘇烈明日確實有許多事要忙碌,眼下父親醒過來一回,那就表示不會有性命之危,他倆人回去休息,明日也好有精神將遇刺的混亂處置妥當。
“嗯,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這陪父親,有事就找丫鬟過來通知我們。”蘇雍語氣柔和,拍了拍蘇辰肩膀,便帶着蘇烈走了。
人一走,房裡變得安靜。
蘇辰擡手揮了揮袖口,門口侍候的兩名丫鬟自覺的退到門外,將房門輕輕闔上。
燭火輕搖。
站立的身影緩緩走到牀邊坐下,握住老人的手沉默了好一陣:“爹,今天這事出的奇,這些刺客怎麼知道你會來施粥?”
看着老人緊閉的雙眼,蘇辰忽地笑了一下。
“無非家裡出了內鬼,畢竟能知道你行程的不多,總會查到。不過大哥、二哥喜歡堂堂正正,陰暗角落這種事,還是我來做比較妥當。”
呃……
蘇辰的話語裡,牀上陷入昏迷的老人忽然發出一口呻吟,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小兒子,他虛弱的張了張嘴。
“蘇辰……你怎麼……在這兒…”
“今晚由我來守着爹。”
蘇辰笑着將牀頭放的溫湯端來,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裡,“娘守了一下午,大哥和二哥明日還有事要處理,我是府裡最閒的,自然該我來照看。”
老人看着端碗拿勺的兒子微笑說話的神態,恍然間有種荒唐的錯覺,一點不像那個讓他傷透腦筋的老幺。
“難爲你了。”
“平日都是大哥二哥在做事,我就偷奸耍滑,躲躲清閒,現在家裡出了事,做兒子的總要盡孝心的。”蘇辰又恢復到平日裡的神色,“要是連這點孝心都沒有,還不如塞回娘肚子裡。”
“你……”蘇從芳虛弱的咧咧嘴,不知怎的,今日兒子說這些混賬話,他沒有生氣的感覺,“盡說混話……以後少跟……城裡那些人廝混……爹就安心了。”
“嗯,爹說的對,正經人誰跟他們廝混。”
“你這混小子,就最不正經!”
“呵呵!”
蘇辰將溫湯放回原位, 父子倆又聊了一陣家常,見蘇從芳又昏昏沉沉睡下,他便坐在牀邊一直待到天色濛濛發亮,母親領着春梅過來接替,他才起身出屋。
好久沒熬通宵了,記得之前還是十五歲在醉花樓的時候。
想着時,已到了前院用飯偏廳,大哥二哥一早便出門辦事,只剩兩位兄嫂在,大嫂殷素寰大方得體、性子溫和,孃家人多有在朝中爲官,嫁到蘇家後,對蘇辰這個沒什麼‘本事’的小叔,也沒拿出別樣的神色。
“等會兒,我和紅真要去照顧父親和母親,你不要亂跑。”
“他是家裡最閒的,不上街能幹嘛?”紅真是二嫂的小名,她話語多有戲謔。
“我明白。”
蘇辰笑了笑說了一句,有腳步聲從府門那邊過來,十三站在門口,低聲喚道:“小侯爺。”
“兩位嫂嫂慢用,我有點事要處理。”
看着起身出門的背影,二嫂花紅真撇了撇嘴,“裝模作樣。”
“紅真!”大嫂素寰放下碗筷側過臉,有些責怪的看去。
……
“有眉目了?”
出了偏廳,蘇辰站在角落的檐下看着滿臉疲憊的十三,後者看了看左右,點頭小聲道:“城裡上上下下都打聽過了,查到一些線索,有兄弟看到過昨日那四個刺客與一些人接觸過。”
說着,他湊近在蘇辰耳邊說了幾句。
蘇辰眼睛眯了眯,轉身回走,去往南廂院落,語氣冰冷。
“叫上祝公道,隨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