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圓滿之我(12)
蘇午對答如流:“我亦在天人交感之境中看到了一座破碎雕像。我們三者所見之塑像,當並非是同一座——至於那座雕像象徵着甚麼……
我亦不知。
只能大概猜測,它或許象徵着你我自身最圓滿的某種狀態。
是你我未來可能達到的某重境界的返照。
依此猜測,也就不難推測出爲何師父所見雕像,會散發出師父容納的厲詭詭韻了——你與你所容納之厲詭,皆是雕像的一部分。
你與厲詭,乃是一個整體。
那‘龍抓女’是什麼厲詭?”
赤龍真人沉默了一陣兒,消化着蘇午道出的種種信息,良久後,才向蘇午回道:“世間先有‘雷電’,而後有‘雷神’。
雷電之威,可以劈斃牲畜、嚇伏猛虎、焚燒房屋。自古以來,萬衆生靈對雷霆皆懷有怯懼之念。因此怯懼,進而早生‘雷’、‘火’之崇拜。
除夕之夜,人們燃放煙花爆竹,是取其聲如炸雷,光若烈火,借雷火之勢來驚走襲擾村莊的‘年獸’。
雷霆,被人認爲乃是蒼天的懲戒。
多數百姓以爲,遭逢天雷劈殺之人,必然德行有虧。
或不忠不孝,或不貞不潔。
某早些年間遊歷諸地,路過南方某地之時,當地百姓崇拜雷火之神,每逢重大節日之時,必要放鞭炮、點焰火,形成火海,
而後由男子舞龍穿越火海,認爲此舉能取悅雷神、火神,保佑各家不生疫病,來年順風順水。
以男子舞龍穿越煙花爆竹形成的火海陣,在當地被稱爲‘舞活龍’。
還有一種‘舞龍’,被稱作‘舞僵龍’。
舞活龍多在由白日轉至黑夜的黃昏時分舉行,而舞僵龍則會在由黑夜轉至白日的三更天舉行。
舞活龍地點選在鬧市。
舞僵龍地點設在墳場。
前者是爲了祈福娛神,保佑家宅平安。
後者則是爲了將災晦送走。
——被選爲舞僵龍的人,多數是被指爲不守貞潔的寡婦,在舞僵龍的當夜,她們會被宗族裡的神婆以秘密法門綁縛住手腳、脖頸的關節,使得她們只能雙腿筆直行走,腦袋不可轉動,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
做完這些以後,這些女子會被要求吞服一碗‘殭屍符水’,喝下符水以後,其人渾渾噩噩,宛若行屍走肉。
此後她們換上一身白衣,由神婆掌龍頭、神婆的丈夫端龍尾,引着一衆女子舞僵龍穿越宗族墳場。
而舞僵龍的必經過的墳場路上,必然鋪上了一層燒紅的薪炭。
衆人須赤足從薪炭之上踏過,
直至穿越整個墳場,回到原本位置。
一般而言,穿越整個墳場過後,舞僵龍的隊伍最終只會剩下神婆與其還未通靈前所嫁的丈夫,其餘不守貞潔的婦人,多已在穿越墳場的時候,被雷神抓走。
此般女子,被稱之爲‘龍抓女’。
那宗族每一年都會辦一次‘舞僵龍’的活動。
傳統已然延續數百年之久。
但某那一次遊歷至該地,該地‘舞僵龍’的活動正出了岔子。
——‘舞活龍’的男丁穿過鬧市,回到廟前時,廟公爲衆人脫下‘龍衣’,赫然發現,衆人脖頸上不見了人頭。
與之相對的,
則是當夜舞僵龍的隊伍回到原位時,
整個隊伍無有一個女子被龍抓走,但諸女子也並未恢復清醒,依舊渾渾噩噩。
僵龍的龍衣與她們的頭皮相連着。
那一層龍衣,已經變作無數女子性魂粘連的龍形厲詭。
——埋在那宗族墳場裡的,並非是該宗族的祖宗先人,而是一個個厲詭。
數百年來打着‘送災除晦’名義的舞僵龍,其實是把無有依靠、無權無勢的寡婦、女子、贅婿、殘疾男丁作爲犧牲,獻給墳地裡的厲詭!
這些厲詭被該宗族的先人不知以何種方式埋在墳冢裡,數百年沒有復甦的跡象。
但在數百年時間裡,亡者的意識聚集在墳場中,最終影響了全局,引致種種厲詭粘連死者性魂,以別樣的方式復甦。
這就是某揹負之厲詭‘龍抓女’的由來。”
赤龍真人神色沉鬱,提及此事,眼中仍有幾分驚色。
顯然,揹負‘龍抓女’於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
‘龍抓女’這個由無數厲詭粘連形成的存在,恐怖層次或許已經超越了‘荒’級,畢竟赤龍真人應對荒級厲詭,已是輕車熟路。
蘇午嘆了口氣,未想到師父揹負的厲詭,還牽連有這樣一樁往事。
他看向赤龍真人,隨即說道:“那宗族墳場之中埋葬的衆多厲詭,能以亡者性魂爲媒介,互相粘連起來——這說不定並非只是個巧合。
而是宗族中人有意爲之。
那些厲詭可能是這個宗族的先人曾經精心挑選好的,可以成爲某副‘拼圖’的一部分。
就像黑角山集神卷、瘟王儀仗、痋神拼圖一般。
只不過這宗族裡的人應該對那副‘拼圖’有所誤判,引致‘龍抓女’在一個他們完全未預料到的時間節點復甦,釀成了大禍。”
赤龍真人聞言沉思了片刻,看着蘇午,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某又想了想當時情景,確也真有幾分這樣的可能。
龍抓女這個厲詭,以亡者性魂爲媒介,互相粘連。
但某揹負它至今,它卻從未有過四分五裂的跡象。
若非諸厲詭彼此間非常契合,本就是某個‘拼圖’的一部分,想來也不會造成這般結果。
不過,那個宗族也早隨着龍抓女的復甦而盡被覆滅了,
想從那宗族之中尋得拼圖的線索,
已然沒有可能。”
“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蘇午淡淡地評價了一句,轉而將此話題揭過,向赤龍真人提及自己最爲關心的事情,“我方纔還問過師父,緣何師父能夠記得天人交感之境中的種種經歷?
師父對此可有什麼見解?”
“某是以交感龍抓女施展出的鬼神鍛法,進而踏入天人交感之境。
而龍抓女,則是某以鍾馗神韻配合種種雷部大法降服。
今下想來,某之所以能記住天人交感境界裡的種種經歷,原因當在‘鍾馗大道神韻’之上。”赤龍真人對蘇午的疑問早有思考,當即就向弟子道出了自己的見解。
“大道神韻麼……”蘇午一時間若有所思。
天人交感之境中摘得的完整神韻,能用之窺見最圓滿狀態下的‘我’。
此境下摘得的一般神韻,可用於推演最圓滿之‘我’的演化過程。
那麼神譜廟系中取得的大道神韻,與天人交感之境中的完整神韻,究竟有何異同?
二者是否系出同源?
赤龍真人站在徒弟身旁,亦在回憶着自己於天人交感之境中所見的那座破碎雕像,師徒二人此下各懷心事,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再說什麼。
守在熔爐邊的顯直看了看角落裡沉默的二人,轉回頭來,目光看向了熔爐旁邊鐵氈上的一柄刀胚。
那是三人在進入天人交感之境下,在無意識狀態中,將塑像頭顱鍛打形成的刀胚。
當下蘇午還未來得及檢驗刀胚的品質。
蘇午畢竟未有真正進入廟系,摘取得大道神韻,是以縱然他與師父交流,也難理解‘大道神韻’究竟是個什麼性質的存在。
既然難以理解‘大道神韻’的性質,
將之與‘天人交感神韻’作爲對比,就完全是無稽之談了。
他與師父溝通了一番,依照師父的描述,依舊無法理解大道神韻,也就放棄了自己追究大道神韻與天人交感神韻的異同,轉而問起了師父對此的見解:“師父覺得自己所摘得的鐘馗神韻,與天人交感境界中感應得來的神韻,有何異同?
二者是否系出同源?”
徒弟的問題,把赤龍真人問得愣了好一會兒。
良久以後,赤龍真人才撓頭說道:“某今時也只踏入過天人交感境界一次而已,對此境界中的神韻之感知,遠遠不如你那般深刻。
但感知本來玄之又玄,欲用言語完全描述,卻也說不精確。
某隻隱約覺得,天人交感之境中的神韻,乃是人藉助厲詭之詭韻,從扭曲世界中捕捉到的一縷‘歸正’的靈感,這縷靈感會返照扭曲的‘圓滿之我’,會令‘圓滿之我’扭曲的部分被歸正。
如是想來,
那是‘天’對於進入此境中生靈的饋贈。
你先前也說了,天人交感之境中,神韻亦非三六九等,最上者即是‘完整神韻’。
‘完整神韻’能照見最圓滿無缺、歸正後的‘我’。
也與某的想法可以互相印證。
而神譜廟系之中的神韻,非由‘天’定,非由‘我’主宰,自神譜立下以後,廟系即開始不斷生成,每一座廟系裡皆有對應神韻流轉。
‘神靈’由廟系中的神韻、與衆生的心願、供奉的香火共同塑造。
先有廟系,後有神靈。
有些廟系內,甚至至今無有神靈坐鎮。
——因爲廟系中的神韻過於稀少,而神韻稀少的原因,則在於衆生並不崇信這座廟系裡的神靈——由此看來,廟系大道神韻,其實是由‘他’造。
由‘衆生’與神譜共同捏造。
只不過道人進入廟系中,有機率能掌握這由衆生與神譜造就的大道神韻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