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2章 珍珠如土金如鐵(12)
金孝泉一下就想到了問題的答案,他心中狂喜不已,面上卻不敢表露——釧寶兒已變作一個會放雷電的妖女了,縱然她快身死,但隨便放出一道雷霆,也能結果尋常人了!
這個時候,自己只要拖住就好,萬不能以身犯險!
“妹子,我錯了!我真知錯了!”
金孝泉又哇地大哭出聲,繼續磕頭。
只是磕頭的力度,顯然不及先前那般足了。
“兄長,你也猜到了罷?
我也吃了毒酒,當下也快死了……
兄長,你還記得嗎?
你把我賣掉的那天,伱誑我說帶我去趕集,要給我打一支銅簪子——我從小到大,都穿你穿過的衣裳,家裡有些餘錢,爹爹送你去讀書,我便每日燒火、煮飯、餵養雞鴨,跟着爹孃下地幹活,我哪裡擁有過自己的東西?
那天你說要帶我去趕集,要到鋪子裡給我打一支銅簪子——我覺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長……
可你把我帶到集市上,帶着我在鎮上繞了幾圈,我就迷路啦,也找不着你,只看到朱老大帶着個打手把我攔住了……我那時還未想到,是你叫他們來的,是你把我賣給了這些人牙子……我還想着那支銅簪子,於是我拼命掙,想着法子跑——我真從他們手下掙脫了,跑走了!
你又出現了,你說送我銅簪子……
你這次直接把我送到了他們跟前……
兄長……
我從朱老大那些人手底下掙脫的時候,心情和你如今心情,應當是一模一樣的。
你也覺得我馬上就得死了,你就能逃得生天,大難不死,該有後福了……
是嗎?兄長?”
釧寶兒話音落地。
一股寒氣從金孝泉心底噴涌而出,直貫天靈!
他僵着脖子,緩緩擡頭,就看到眼耳口鼻裡淌出一股股黑血的釧寶兒,站在他跟前——他張了張口,眼睜睜看着寶兒那隻纖細的手掌覆蓋上他的面容。
妹子的說話聲,還在他耳畔飄蕩:“兄長,這種原以爲自己逃出生天,結果才發覺時掉進更深的冰窟窿裡的感覺,纔是最疼最疼的啊——
住在我鄰牀的‘碧桃’不願出去賣身,她被龜公拿鞭子抽,拿針扎,叫她只穿着肚兜整夜跪在冰雪地裡,派打手輪着奸丨淫她……
她只剩一口氣的時候,被擡了回來……
她死前喊了一整夜的娘——她死了,還知道自己孃親是最疼她愛她的……
可我那時候也和她一樣經歷了這些……我該去喊誰呢?
總是我殺了爹孃,殺了兄長……
我把你們送上路,我就往廟外頭奔,死得離你們越遠越好——下輩子咱們別再碰上啦……”
轟隆!
一片熾白雷光在金孝泉眼前迸發!
他終於感受到了那種身與魂皆被撕碎的痛楚,在這般痛楚中渾身痙攣着,冒出滾滾黑煙,變作了一具焦屍!
釧寶兒收回手掌,愣愣地看着倒地斃命的金孝泉。
片刻以後,她轉回身,踉踉蹌蹌地朝廟外奔去。
如她先前所言,她往着與野廟相反的方向踉蹌逃奔着,一滴滴鮮血順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她衣裳上,濺落於雪泥中。
她未走出多遠,便有一輛騾馬車乘着風雪,從遠處倏忽而來,攔住了她的前路。
那匹騾馬身軀雄偉得不像是一匹騾馬,它拖着的馬車裡,響起一聲嘆息,那聲嘆息之後,熟悉的聲音就在釧寶兒耳畔響起了:“釧寶兒,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毀去?”
釧寶兒聽到這個聲音,眼眶一熱,低頭垂淚道:“我殺了我的爹孃,今下便服藥而死,算是償還他們的生養大恩了!”
“你從前肉殼,早已死去。
今下肉殼,非你爹孃所生,實由我血液之中‘軒轅血脈’化生。
你之父母,早已不是從前的爹孃了?他們於你的恩情,你亦已盡數償還,又何必這樣爲難自己呢?”
聽得馬車裡的聲音,釧寶兒心裡忽然釋然了許多,但她已經服下毒藥,確已命不久矣,便拜倒在地,哭着道:“寶兒明白了……
只是寶兒如今後悔也已經晚了,本想着了卻前事,便投在您的門下,拜您作師父,以後就好好孝敬您,追隨您了——而今看來,只有下輩子纔有機會了……
寶兒下輩子願意給您當牛做馬!恩公!”
“便是現在拜師,也爲時不晚。”
“師父!”
釧寶兒朝着馬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接着便眼前一黑,委頓在地。
寬大如房屋的馬車上,兩扇車門被忽然推開,一道高大身影從中走下來,看了看地上的女子,搖了搖頭,拿出一顆丹藥塞進她的嘴裡。 這時候,又有一身影朦朧的女子從馬車裡飄下來,捲起地上的釧寶兒,就將她帶上了馬車。
比水牛都要大上兩圈的大青騾,甩動着四蹄,沿着一路烏血痕跡,往風雪中的小廟走去。
小廟裡。
一具焦屍正倒在敞開了半扇門的小廟門口。
天穹中雪片飄灑而下,很快就在那具焦屍的下半截身體上堆積了薄薄一層。
廟中央的篝火只剩暗紅火炭閃着微光,神像前蹲着的燭火已被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吹滅。
那神像背後的布幔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黑暗中,有個老者一手捶着自己的腰,一手撥開布幔,摸索着從中走了出來,他在這黑暗裡行動自如,很快就摸到了香案上蹲着的蠟燭,以及燭臺下的火鐮。
他擦着了火,將蠟燭點燃。
一邊用手護着那在風中搖曳的火苗,一邊朝着那布幔之後言語着:“行了,老哥哥,都沒事了,你出來把門關上……
我又老又瞎都不害怕,你怕什麼?
快出來吧……”
那老者說着話,自顧自地坐在了香案上,嘴裡還在念叨:“賊人死得好啊,這麼欺負我們兩個老人家,活該死得這樣悽慘……只可惜了那小姑娘,好好的爲甚麼要想不開?
生在這樣的家中非是你的罪過,儘早脫離就好了,緣何要給他們陪葬呢?
不過小姑娘把事情也做的絕,連父母都兩杯毒酒送走……這樣的事情,終歸是不容於今時的綱常倫理的……”
在他說話的時候,又有一個老者哆哆嗦嗦地走出了布幔。
這老者藉着微弱的火光,看見地上廟裡那幾截黑漆漆的屍體,頓時哆嗦得更加厲害,但這裡是他一直居住的地方,他也不可能棄了這座廟遠走別處,是以也只能哆嗦着,去關上了廟門。
廟門一關上,正堂裡便沒有嗚嗚風聲。
一股焦臭味在空氣裡浮動着。
這老者折回身來,又藉着還閃亮着的火炭,點燃了一堆篝火。
篝火熊熊燃燒之時,整個小廟都被映照得亮堂起來,那幾具摔倒在地、四分五裂的屍體,也就變得越發顯眼。
蹲在火堆旁的老者只能遮着自己的眼睛,不敢去看地上的焦屍。
香案上坐着的瞎眼老者,卻沒甚麼害怕的,他跳下香案,繞過火塘走到小廟角落,經過那幾截焦屍時,還隨意地在屍首上踩了幾腳。
瞎眼老者在小廟角落裡撿拾起一顆顆銀元寶、一塊塊金錠,那旁邊現成的布包好了,捧到了火堆旁老者的眼前。
火堆旁那老者原本還遮着自己眼睛,不敢去看那些焦屍。
此下從指縫裡看見那些黃澄澄、白花花的物什,心裡的恐懼一下子就消去了。
他放下手,看着那些金子銀子,用力嚥了口唾沫:“這、這般多的金銀……”
“金銀錢財,夠用就行了。
不屬於自己的,多拿就得惹禍。
你看他們幾個,臨死前的時候,哪一個是記掛着自己手裡頭有多少金銀,能拿多少金銀的?無不是希望拿金銀財寶換自己的命……
這個時候,命最貴重。
珍珠如土金如鐵啊……”老瞎子摸索着從那堆金銀裡撿出一個小小的銀元寶來,收在自己懷裡。
對面老者見狀,也伸手去抓那些金條。
這時候,老瞎子卻再次伸手,扒開那堆金條,另外找出一個小小的銀元寶,丟給了對面老者:“老哥哥,就這一塊,就夠你花用了。
拿得多了……你怕是很快就會沒命。”
那老者見得一堆黃白之物,原本還起了貪心,想要多拿幾根金條銀錠來,但聽到老瞎子的話,他忽然冷靜了下來——
自己無兒無女,平日也沒甚麼大的花銷,拿那麼多錢做什麼?
這份錢財,本也不屬於自己。自己拿在手裡,叫別人看到了,自己又有何法能守住這份錢財?
必定是守不住的,還可能因此斷送性命……
老者把目光艱難地從那堆黃白之物上挪開,轉眼去看旁邊的焦屍,他這時候內心卻沒多麼害怕了,只是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嘴裡發出渾濁的嗓音:“果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鐵啊……”
“這樣多的金銀,隨意丟棄在路邊,說不得就得引起幾場人命官司。
但若埋藏起來,也難保不會有其他人發現,繼而還是會引發種種因果爭執,把它送往官府去罷,官府又必定會想從咱們手裡拿走更多……這該怎麼處置呢……”老瞎子摸着那一塊塊金條銀錠,他眉頭緊皺,爲如何解決這堆金銀髮了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