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親自寫了請安摺子。
雖說張廷瓚重新教他一遍寫摺子的規矩跟套路,但是他想了想沒有都改了,還是保留了些原來的樣子。
太文縐縐的話,他寫不出來。
大概的意思就是說,自己在“禁足”中,不過跟往年一樣的例,早給皇父預備了兩份萬壽節禮,今天叫人先送一份,再來請個旨,萬壽節當日是否能跟其他哥哥弟弟一樣,來御前磕頭祝壽。
等到寫好了,他就叫何玉柱喚了福鬆過來,道:“你去暢春園一趟吧,代爺送禮,再請旨……”
說到這裡,他看了何玉柱道:“阿哥頭一回過去園子,你陪着一道,省得錯了規矩……”
皇父重規矩,不能留了不好的印象。
何玉柱應了。
福鬆之前過去那邊,只是當時在西花園外,還沒有去過暢春園。
書房地上是兩尺長、一尺高的箱子,底下是金元寶,上面是十來本手抄的《金剛經》。
福鬆應了,就去點護軍去了,還叫人預備了馬匹跟馬車。
這箱子的分量,可不是他一個人能擡動的。
等到箱子擡上馬車,福鬆也帶了幾個護軍上馬,往暢春園去了。
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暢春園。
何玉柱就帶了福鬆直接去小東門。
等到福鬆出示了腰牌,說了來意,門口就有值守太監往清溪書院傳話去了。
說來也巧,今日張英正好在御前。
君臣倆說的就是前陣子順天府鄉試舞弊桉鬧劇。
怪不得本地生員不忿,在順天府下場的監生太多了。
他們在順天府鄉試,就搶佔了順天府的鄉試解額。
這些監生中,還是以京官子弟爲主,所以才更引人側目。
不單是順天府鄉試,還有各省鄉試,每次被懷疑科舉舞弊時,也是因官員子弟榜上有名的多,寒門士子少了,才引得物議。
康熙早已經想過許久,覺得還是要分卷。
他看了眼張英,不說旁人,只說張英家,現在就父子兩人爲進士,次子也是貢士。
張英還有好幾個兒子在原籍讀書,長孫也都成家了,過幾年也可以下場。
若都是真才實學還罷,要真是那種官員之間私下裡有了默契,彼此提挈對方子弟的,那也太可怕了。
長久以往,就會成了一張利益網,失了公心。
朝堂之上,也會形成“朋黨”。
康熙就道:“這些官員子弟,可另編官卷,每省按照解額錄取,舉人每取十人,民卷取九卷,官卷取一卷;等到會試,亦如此法,除了滿合字號,南北字號,也設官字號,貢生每取二十人,官卷取一卷……”
張英仔細聽了,道:“天下職官有京官、地方官、學官、武官,總計一萬餘人,不知皇上提及的官卷,限定到幾品?”
要是都限了,未必是好事。
能出仕的,多是士人中的佼佼者,書香門第、耕讀傳家的多。
可是這官卷錄取比例一確定,他們子孫科舉比尋常士子還艱難。
倒了那時,品級不高的職官,爲了兒孫前程,多半隻能棄官了。
康熙也曉得科舉至關重要,一切還是當求穩,即便有改動,也要波瀾不驚爲好。
他就道:“這個不着急,從下一科算起,愛卿回去也跟佛倫與幾位侍郎商量商量,看這官卷的品級怎麼限定,要周全些,吏禮兩部司官加上,還有翰詹科道等官員子弟也別落下……”
這些都是跟科舉休慼相關的位置。
張英應了。
樑九功聽到太監的傳話,上前道:“皇上,九皇子府司儀長奉命過來送東西。”
康熙看了眼張英,笑道:“倒是巧了,你們翁婿碰上了,愛卿也留一留。”
張英神色不變,心下凝重。
果然,這京城地界就沒有能瞞過御前的。
兩家議親纔開了頭,宮裡就曉得了。
他面上帶了羞愧道:“讓皇上見笑,臣老了,私心也重了。”
康熙搖頭道:“不過舐犢之情罷了,朕也是爲人父的,明白愛卿之不易。”
張英是孔孟門徒,守着的是儒家道德規範,行事是君子之風。
外加上姚氏一族與張家有恩,要是兩家還是匹敵,尚且能計較。
就是這種境遇逆轉的,反而要更加客氣,否則落到世人眼中就成了不念舊情的勢利小人。
明知道女兒日子過的艱難,他也不好插手旁人家的家務事。
少一時,福鬆隨着樑九功進來。
他眼觀鼻、鼻觀心的,眼角餘光看到張英坐在一旁,也神色不變,只面對上首的人影,放下馬蹄袖,雙膝跪了,行禮道:“奴才九皇子府司儀長福鬆見過皇上,請皇上安……”
“擡起頭來……”
康熙開口道。
福鬆就直起身來,不好直視聖顏,目光就落在康熙手邊的小几上。
康熙這是第二次見福鬆。
按照現在的規矩,京官五品以上,稱爲“高官”,首次任用、保舉都要上摺子謝恩,輪班陛見。
福鬆這正四品的司儀長,也當早就陛見的。
只是去年年初福鬆補司儀長的時候,聖駕南巡,就沒有陛見,過後也沒有補上。
一直到前些日子,順天府舉人“覆試”,康熙才第一次見福鬆。
當時人多,只看了兩眼,曉得是個儀表堂堂、帶了英氣的少年。
這是齊錫教養出的子侄,還是愛新覺羅氏子嗣,他本就有好幾分好感,道:“起喀!”
福鬆謝恩起了,從袖子裡拿了摺子,雙手舉了道:“這是九爺給皇上的摺子,隨摺子叫奴才帶過來的,還有九爺的孝敬,就在小東門外。”
康熙收了兩年“孝敬”,並不覺得稀奇,吩咐樑九功道:“叫人擡進來吧!”
樑九功應了,下去傳話。
康熙看着福鬆道:“你‘覆試’是二等,可見文章做的不錯,還在繼續讀書麼?”
福鬆帶了羞澀,看了張英一眼,道:“奴才現在除了當差,還跟九爺一樣,私下裡隨張學士讀書……”
“好,好,讀書好!”
康熙喜歡上進的孩子,少不得問道:“騎射如何?能開幾石弓?”
八旗鄉試要考騎射,不過都很簡單。
福鬆道:“勉強能開十力弓……”
康熙:“……”
好像也不稀奇。
可是騎射這樣,沒有補武官,就有些可惜了。
他想起福鬆的身世,已革宗室子弟。
不管什麼原因,既是已經開革,除非有大功,否則不能放回宗室。
要不然的話,宗室對於朝廷的處罰就失了畏懼。
康熙示意魏珠接了福鬆手中的摺子,而後自己看了。
看着九阿哥的大白話,康熙心中不滿意。
看着這請安摺子的格式,像是學習過了,可是這口氣,還是太直白,顯得不學無術了些。
不過也能瞧出,不是叫人擬的,是九阿哥自己寫的摺子。
一時之間,康熙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挑毛病。
這會兒功夫,樑九功帶人將九阿哥的“孝敬”擡了上來。
康熙嘴角微翹,問樑九功,道:“都是什麼?”
樑九功躬身道:“有《金剛經》十一本,金元寶九十九枚,每一枚金重十兩……”
“混賬東西,盡是胡鬧!”
康熙嘴裡呵斥着,跟張英抱怨道:“都十八的人,還跟孩子似的,前年成丁的時候就說以後要孝敬朕‘零花錢’,朕說了不要,也不聽話,去年南巡前也是送了這一箱子,今年還是如此!”
張英欠身道:“九爺誠孝,皇上有福氣,臣那長子年過而立,還不通經濟,叫老臣放心不下,現下在九皇子府當差,見賢思齊,盼着能學好些……”
康熙搖頭道:“張廷瓚有大才,這些年在翰林院也歷練出來了,朕往後要用的,別讓老九那混賬帶歪了!”
張英道:“要是他能學得九爺一二孝順,那老臣也可要謝天謝地謝皇上了……”
福鬆在旁,聽着君臣應答,也是納罕。
好像都差不多,就是誇對方的兒子,貶低自己的兒子……
*
等到從清溪書屋出來,張英看了福鬆一眼。
實際上,兩家還沒有過禮。
都有事,先是因九福晉產期臨近,現在是因張家有考生。
可是皇上金口玉言,他這個女婿也算是落定了。
他也當了三十年京官,曉得滿官跟漢官的升遷不同。
他也沒有什麼好告戒的,只道:“謹慎當差,方能回報九爺的提挈……”
就像今日這種面聖的機會,九阿哥可以給福鬆,也可以給旁人。
福鬆躬身道:“謝大人提點,晚輩省得!”
張英還要去值房去,福松原路返回,依舊是從小東門出來。
門口除了有何玉柱,還有十阿哥,旁邊還有些十阿哥的太監、親衛。
福鬆忙快走幾步上前,道:“十爺!”
十阿哥道:“爺有事找九哥,一起回吧!”
福鬆自是沒有異議,也跟着上馬,跟十阿哥一起回城……
*
清溪書屋,康熙看着幾桉的十來本《金剛經》,臉上露出滿意來。
九阿哥身上有個不錯的品行,那就是說到做到,不是那種用嘴哄人的。
之前九阿哥說抄經,康熙還以爲是兩、三本頂天了,沒想到不過半月的功夫,抄寫出這麼多來。
等到他拿起一本,翻開來瞧的時候,卻是不由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