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瓚臉色也不好看。
福鬆都能想到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張廷瓚自然也能想到。
要是真奔着大臣子弟應試的,那他弟弟張廷玉的前程就有些危險。
不是擔心考中考不中的問題,而是擔心不能三鼎甲。
他弟弟張廷玉是康熙十一年生人,康熙三十五年舉人,本該參加三十六年會試,可是因爲三十六年他父親被指了會試主考,就只能避考。
只等着這一科會試。
論起學問來,他弟弟比他資質還強幾分,本當一甲有望。
他父親張英當年是二甲第四名,到了他自己是二甲第二名,闔家都盼着弟弟博個三鼎甲。
萬萬沒想到,平生波瀾。
他看着九阿哥道:“九爺不宜插手此事。”
否則牽扯進去一個皇子,對方就更理直氣壯地煽動士子,徹查科舉“不公”了。
京城都是當官的,兩個翰林官不算什麼,可要是有靠山的翰林官膽子就大了。
科舉舞弊好像也順理成章。
至於顧忌?
被推到臺前的都是棄子,不會有什麼顧忌的,只會唯恐天下不亂。
況且這些年皇上“以漢制漢”,推行儒教,朝廷就此事還真不能只堵不疏。
到那倜時候,就算事情本與九阿哥不相干,可是爲了平息物議,皇上說不得都要申飭九阿哥。
九阿哥面色不善地看着那禮部主事。
那禮部主事身子躬着,打了千兒道:“奴才禮部主事赫申見過九爺,請九爺安…”
是個滿主事。
九阿哥挑眉道:“都堵爺門了,還安什麼?哼!問吧,爺好好聽聽,你們到底要問什麼?”
那主事額頭汗津津的,道:“是,我們中堂大人打發讓奴才問福鬆阿哥,下場之前,是否認識順天府鄉試主考官李蟠、副主考姜宸英,是否有私交?”
禮部滿尚書佛倫、漢尚書張英,都是去年入閣的大學士。
大學士又被稱爲“中堂”
沒有帶名字,那指的就是掌印的佛倫。
福鬆小臉嚴肅,道:“不認識,沒有私交,頭一次正式相見,還是在龍虎榜後。"
這兩位主考品級不高,名頭卻不小。
李蟠是康熙三十六年的狀元,姜宸英是同科探花。
兩人被合稱爲“小李老薑”
李蟠還罷了,狀元三年一個,說少也少,可在擱在翰林院不算什麼。
姜宸英的名頭反而更大些。
因爲姜宸英是江南士林才子,曾與另外兩名士林才子參加《明史》編撰,開創66布衣修史”的先河,合稱爲“江南三布衣”,客居京城二十多年,往來都是權貴,還曾是納蘭容若的忘年交。
這也是爲什麼鄉試榜單發酵,引發物議的主要原因。
不過旗漢有別,年歲也差得多,也沒有打照面的機會。
那主事又道:“大人還叫奴才問阿哥,既已補了缺,爲什麼又納監應試?”
這個倒是不禁的。
即便是官吏,只要有舉人功名,也可以參加會試;有監生功名,就能鄉試。
福鬆此舉,也在規矩範圍之內。
可是之前那些參加科舉的官吏都無品或是八、九品的芝麻小官,像福鬆這樣已經有了正四品頂戴還應試的,也是開了先河。
福鬆神色不變,道:“司儀長一職是九爺擡舉,我年歲小,難免擔心不能服衆,納監應試也是想要試一下自己的斤兩。”
至於婚姻之事不順當,就不用拿出來說了。
當時他是一時意氣,思量的不周全。
早年藉着八旗科舉晉身還罷,現在春闈都一體應試了,就算想要科舉之路也不容易出頭。
想要威風凜凜的,撈個狀元榜眼什麼的,那是做夢。
去應武舉,反倒有些希望些。
那主事仔細記了,道:“奴才問完了。”
張廷瓚道:“怎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剛纔在前院的時候,張廷瓚已經自報家門。
那主事曉得這就是相府那位長公子了,也很是客氣。
那主事道:“府學學生去姜大人家宅外謾罵,姜大人長子出來阻攔,被推搡踩踏而死……”
姜宸英年過古稀,長子也五十上下,不算年輕了。
張廷瓚皺眉。
這是出了人命官司。
那些府學學生,只能繼續鬧了,否則背了人命,前程斷絕不說,也要危及性命。
鬥殺、誤殺也都是六殺之一,即便減等,也是重罪。
只有將科舉舞弊砸實了,加了其情可憫,再減等,罪名還能輕些。
“兩位大人,現下如何?”
張廷瓚道。
他就是翰林官,這正副考官兩位都是他的同僚。
姜宸英還是他家的座上賓。
那主事道:“昨日督察院請了聖旨,已經傳了兩位大人到督察院候審。”
這主事身上還有其他差事,要去跟其他幾位去年上榜的八旗舉人問話,告了罪,匆匆離開。
福鬆看着舒舒,道:“姐姐別擔心了,我的身份出來,這些人就不會盯着我。”
即便他是已革宗室,可將四品司儀長的身份擺出來,那些人不會咬着他不放的。
誰都曉得,他是不可能去舞弊的。
他想了想,道:“他們應該盯着年羹堯了,聽說年羹堯之父外放之前,跟姜大人也是忘年交。”
九阿哥聽了,面上帶了糾結。
他還記得去年抓着年希堯使喚一回的事,現下曹順還在雲南呢。
年希堯的老爹現在是湖廣巡撫任上,京城好像沒有什麼當用的人。
他弟弟出事,自己不聞不問的,好像不大厚道。
可是張廷瓚剛提醒他一回,不讓他插手此事。
舒舒在旁,低聲道:“爺不用擔心,那是納蘭家孫女婿
九阿哥眉頭展開,道:“是了,忘了那是有照應的,明珠不會看着的。”
福鬆在旁道:“明府嫡孫也是這一科舉人。”
明珠次子、三子現在都無嗣,府裡孫輩都是長子納蘭容若的兒女。
九阿哥道:“那還真是巧了,他們不會是將明珠當成軟柿子了吧?可笑至極!”
張廷瓚在旁,沒有說話,卻是心中擔憂,怕朝中黨爭再起。
索額圖都倒了,還有人劍指明珠麼?
明珠現下就掛着內大臣,沉寂多年。
高衍中則想的簡單,只要不與自家九皇子相干,就都不算大事兒。
大家就都散了。
九阿哥跟福鬆道:“這幾天哪兒也別去了,既是牽扯不到你身上,就別跟着摻和,)汗阿瑪不喜歡招搖的人。”
這是擔心被牽扯進去的舉人“病急亂投醫”,過來攀扯福鬆。
福鬆點頭道:“嗯,不出去。”
雖說大家是同年,可是早先並沒有什麼往來,不過是鄉試榜單出來後,宴飲了幾次
武清縣碼頭,御小舟。
康熙臉色很是難看,兵部車馬司送來了馬齊的摺子,鄉試舞弊案還沒有開審,被指控的副主考姜宸英在督察院的靜室中自縊了。
“混賬東西,遇事豈能一死了之?!”
康熙氣憤得不行。
文人清高,有些傲骨,受不得官司纏身,也能理解。
可是這應對方式不對。
如此一來,還真是說不清了。
傳到外頭,就是畏罪而死。
四阿哥與十三阿哥在旁,不知該說什麼。
科舉是大事,爲國選才,真要出了舞弊事宜,那就要引得人質疑朝廷的公正。
雖說現下四方安定,沒有大的戰事,可是還要防着民亂。
若是天災引起的民亂還罷,百姓不過爲果腹,只要賑濟得當,就能恢復秩序。
最怕的就是人禍,有人挑起旗漢之爭。
四阿哥猶豫了一下,道:“汗阿瑪,是否準備迴鑾?”
康熙臉色陰鬱,沉思了一下,搖頭道:“不回,還按照原定行程來。”
越是有心人想要將事情鬧大,越是不能讓他們得逞。
否則受了裹挾,以後就會成了例。
他看着四阿哥道:“你即刻回京,入督察院,監審此案,早日結案!”
督察院是三法司,跟吏部一樣,沒有安排王公兼理。
康熙擔心那邊的官員束手束腳,不能速審此案,才安排四阿哥回京。
四阿哥躬身應了,也沒有耽擱,轉身出去。
現在距離京城百六十里,一路換馬的話,今晚就能到南城
十三阿哥在旁,有些恍惚。
不管是李蟠,還是姜宸英,都在上書房值講過。
姜宸英是書法與史學大家,給他們講過一年的書法與《史記》。
李蟠名氣沒有姜宸英大,可是同科應試,能點狀元,也是才華不俗。
十三阿哥想了想,道:“汗阿瑪,是不是李大人露富,才被人誣告?”
歷朝歷代,都不缺科舉舞弊的官司,本朝也是如此。
可是那些涉案官員,知法犯法,爲的多是錢財。
李蟠家卻是出身徐州士紳人家,不差錢。
就是他們這些小皇子都曉得,這位狀元家境殷實。
他在上書房給皇子皇孫們講詩詞,拿到上書房的古董書籍,就沒有重樣的。
裝着書籍的匣子,都不是俗物。
還是個極愛乾淨的人,每次來上書房授課,侯在乾清門外的侍從都要帶了大包小包。
但凡袖子裡沾着墨跡什麼的,李蟠都要出去更衣,換了乾淨常服,被他們私下裡嫌棄矯情。
這樣不缺錢的人,會弄科舉舞弊,十三阿哥無法相信。
康熙看着十三阿哥,道:“不可以衣冠取人!李蟠家境富裕與否,與此案無關,不可武斷!”
十三阿哥恭敬應了。
他確實武斷了。
好像有點兒勢利眼。
有錢的未必就不貪錢,貧窮的也未必就沒有節操。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瞭解內情,是不好做判斷。
既是鬧出這麼大的風浪,這一科肯定也確實有瑕疵的地方,否則那些讀書人也不是傻子,總不會沒憑沒證的就串聯起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