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嬤嬤立時跪了,哽咽道:“娘娘,不一樣,奴才就是沒孃的孩子,外頭沒了念想,年滿纔沒有出宮,不說旁處,就說宮裡,太子爺同十爺都是沒孃的孩子,太子爺早年是皇上的眼珠子,可現下呢?索額圖說殺就殺了,乳母、乳父也說殺就殺了,身邊的人一茬茬的換,二十好幾了,還圈在毓慶宮,身邊都是皇上的人……”
“還有十爺,貴妃之子,早年貴主子在時,是什麼情形,小霸王似的,眼下又是什麼情形?跟在九爺身後,旁人提起來,都是將九爺說在頭裡……”
“那兩位爺外家是大族,還有一堆的舅舅、姨母在,咱們的十三爺有誰呢?”
章嬪是內務府官宦人家出身,本可以求恩典不參加內務府選秀,卻是正趕上宮裡四妃風頭正勁,使得包衣人家都生了攀龍附鳳的心思,於是不顧她的意願,家族合議,送她小選入宮。
爲了給她擡身份,還將她過繼到參領兼佐領的伯父名下,以參領之女入宮。
榮華富貴不是章嬪所願,她與孃家關係素來淡漠。
就算前些年受寵的時候,也沒有提拔過孃家人。
時間久了,章家人也就不在她身邊鑽營了。
章嬪猶豫道:“阿哥沒有成丁,格格們年歲更小……”
按照宮裡的規矩,只要自己這生母沒了,皇上會給他們找合適的養母。
宜妃不是一直盼着兒女雙全麼?
應該會分一個格格給宜妃教養。
宜妃剛生了幼子,還有個年幼的養子十七阿哥在,不會要太小的孩子,那就是已經十幾歲的十三格格。
阿哥那裡,需要公正寬和的養母,皇上多半會指了惠妃。
剩下最小的十五格格,多半會是榮妃吧?
因爲榮妃兒女都大了,名下沒有養子養女。
章嬪嘆氣,道:“你看,都是高位妃子,不比跟着我這個額娘強百套?”
那嬤嬤哽咽道:“娘娘,不能這樣想,只看永和宮的十五阿哥,您就該明白這養母只是養母,跟親孃不一樣,還有兩位格格那裡,按照前頭公主的例,多是要撫蒙,可蒙古跟蒙古也不一樣,有的好幾百裡,王子臺吉常駐京城;有的好幾千裡,嫁過去的公主再也沒有回朝……”
章嬪身子打晃道:“宮裡的規矩,五十歲要撤了綠頭牌,可還有個情況,那就是天癸斷絕……”
說到這裡,她撫摸着胸口,道:“不單單是絕了天癸,這裡也長了東西,本也活不久了……”
那嬤嬤搖頭道:“不是的,娘娘只是病了,都是從氣上來,娘娘跟皇上求旨挪宮吧,儲秀宮空着,鹹福宮娘娘也是直腸子沒有壞心的人……”
這兩處哪一處都行,就是不要在長春宮裡煎熬了。
主僕說話的功夫,外頭就有了動靜。
“嘖嘖嘖,這就是底氣,會下蛋的雞,‘咯咯噠’的下了好幾個蛋,撐腰子的來了……”
章嬪窗前,就有人陰陽怪氣。
屋子裡嬤嬤臉上帶了怨憤,望向窗口。
章嬪則是徑直的走了個過去,透過窗紗,望向外頭。
說話的是端嬪身邊的嬤嬤,可是這嬤嬤身邊還站在端嬪。
章嬪看着此情此景,想到四個字,“狗仗人勢”。
端嬪卻是惱怒的看了章嬪一眼,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跟十三阿哥說了我的壞話,還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會想着叫內務府給你送冰?”
章嬪沒有像往常那樣低頭,而是仔細的看着端嬪。
同樣出身內務府,端嬪的底細,自然也是衆所周知。
端嬪背後的董家,曾經已故太皇太后名下的包衣佐領。
端嬪的親叔叔,當年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屬人,早在順治朝就是侍郎品級,等到去世的時候已經是一品大員,還因軍功得了世襲爵位,董家因此而崛起。
那又如何?
她叔叔已經死了,她堂弟就算襲了爵位,也只是內務府的小官。
章嬪笑了。
自己之前真是傻了,還能被端嬪嚇到。
端嬪比皇上還年長三歲,她已經四十九歲,明年就要撤綠頭牌。
撤不撤的也沒有什麼,從她入住長春宮後殿,就沒見皇上翻過端嬪的牌子。
端嬪越發惱了,道:“還有臉笑,不爭氣的東西,早先還有些寵愛,也不枉你家裡頭當瘦馬似的調理你長大,結果不爭氣,眼見着寵愛被個南蠻子給奪了!”
章嬪板着臉,看着端嬪,道:“娘娘是誰,我是誰?”
都是她之前糊塗,當時年歲小,挪到長春宮就被端嬪給哄住。
兩人相差小二十歲,真是跟兩代人差不多。
端嬪就滿是溫煦,說起了康熙十年殤了的女兒,要是立下,就比章嬪小不了幾歲。
而後呢?
皇上翻牌子,端嬪要說;皇上不翻牌子,端嬪越發要說。
早年阿哥、格格還小時,都隨她住長春宮,身邊服侍的人也多,端嬪還只是陰陽怪氣,背地裡唸叨兩句。
自打康熙三十六年,章嬪最小的女兒十五格格也挪宮,搬到寧壽宮的格格所,端嬪就變本加厲。
章嬪不是沒想着反抗,可是端嬪卻拿着她入宮之前的教養嬤嬤說嘴。
那也是宮裡退出去的婦差,教導後宮妃嬪燕喜。
端嬪就自以爲抓到把柄,每次都拿這個說嘴,將那個嬤嬤說成是出身青樓的老鴇,纔會曉得妓家服侍男人的技巧。
那嬤嬤早死了十多年,死無對證,真要讓她嚷出來,說不得還要影響到幾個孩子身上。
阿哥還好,是男孩。
兩位格格即便是金枝玉葉,可是這宮裡公主與公主也分了等。
外加上章嬪也受寵了十來年,曉得皇上的脾氣,是個不喜紛爭的。
尤其是後宮。
沒有人敢爭風吃醋,就是因爲皇上不許也不容。
如同早年七嬪的前兩位,就是因爲當年不忿封四妃的時候落下她們,鬧過一場,被直接送到大興的皇莊了。
兩人之前的宮室,也清退出來,現下的小嬪妃們,怕是都以爲她們已經死了。
章嬪豁然開朗,臉上不再是暮氣沉沉,也添了鮮活,傲然的看着端嬪。
“無禮!我是一宮主位,你算什麼東西?連個冊禮都沒有,不過是詔封爲嬪,你敢待我不恭敬?”端嬪道。
之前揉成麪糰,居然敢支棱起來,她氣的不行,咬牙切齒瞪着章嬪,鼻翼都忽閃忽閃的。
章嬪的視線落在端嬪的耳邊,是一塊拇指蓋大小的黑灰印記。
她的視線又落到端嬪頭上,是不正常的黑色,額頭兩側也都禿了。
這是染髮了。
章嬪不由失笑,喃喃自語道:“還真是魔障了……”
不過一無子無寵的禿頭老婦,居然將她轄制住了,硬是生了三年悶氣,將自己熬掉了半條命。
她理也不理端嬪,直接出了後殿,大踏步的出了長春宮。
那個近身嬤嬤忙追了上來。
端嬪愣住,喊道:“你做什麼去?”
章嬪卻恍若未聞,腳下飛快,轉眼就繞過了前殿,出了長春門。
等到端嬪醒過神來,追出來想吩咐太監關門時,已經來不及。
她忙追到甬道,看着章嬪往翊坤宮方向去了,喊道:“宜妃正是產褥,怕是沒有時間待客……”
章嬪卻是漸行漸遠了。
端嬪氣鼓鼓的,轉身就走。
告訴宜妃又如何?
她倒要看看,宜妃怎麼要自己的強?!
難道她沒長嘴麼?
她沒有看到章嬪在翊坤門前沒有停留,繼續往東,直接出了廣生右門。
平日裡西六宮的宮眷之事,是宜妃管着。
可是章嬪也曉得時間不對,不好去打擾宜妃。
這宮裡,還有能做主的人在。
那嬤嬤帶了擔心,道:“娘娘,慢些走,奴才扶着您……”
章嬪長吁了口氣,道:“我很好,我沒事,我要等着兒媳婦進門,還要繼續給格格們攢嫁妝……”
主僕兩個順着甬道一路往北,走到御花園門口,橫穿過御花園,到了右邊的甬道,又是一路往南。
兩人一口氣走到延禧宮前,站在延禧門前。
章嬪對門口值班太監道:“幫我通稟,就說長春宮章氏求見娘娘……”
那太監躬身去了。
少一時,惠妃身邊的宮人急匆匆地過來,福了福,道:“我們主子請嬪主過去……”
章嬪微微頷首,進了延禧宮。
惠妃坐在東次間,很是疑惑。
要知道敬事房起居冊子現下惠妃管着,章嬪從過年時就報了婦疾,撤了綠頭牌。
這小半年,看着也沒有什麼精神。
偏生太醫院的脈案,只查出肝火鬱結,沒有提過其他的病症。
這就不好勸了。
只能自己慢慢熬。
宮裡的寵愛從不長久。
估摸也是因這脈案的緣故,使得皇上對章嬪生了不喜,這小半年沒有賞賜,也沒有叫人去問過病。
章嬪進了延禧宮,她以爲自己能忍住,可是看到惠妃慈愛包容的眼神時,眼淚就再也止不住,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惠妃下了一跳,忙上前扶住,道:“有什麼話,好好說,哪裡用如此……”
章嬪心中越發酸澀,覺得眼下是這輩子最心酸的時候。
當年家裡不顧她的意願,非要入宮時,她也沒有難過成這樣。
惠妃還以爲是因王貴人與瓜爾佳貴人得寵之事,嘆了口氣,安慰道:“都要經了這一遭,早日想明白就好了,現在宮裡的主位,除了鹹福宮妃與佟妃,哪個沒有受寵過?都是這樣過來的,有阿哥在,往後也有依靠,還是想開些……”
章嬪搖頭,看着惠妃,哽咽道:“不是爲了這個,奴才是來跟娘娘求救的……”
說着,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這聲音十分淒厲。
震得惠妃的心都跟着一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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