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沐繼續她的扎針,止血,包紮。瞧她那忙呼的勁頭,有棱有角的,卻有半分神醫的模樣。對於施醫救人,我只是被受理的份,左右上前了也是越幫越忙,便趁這空檔,學習柯南一慣對待案件的態度。食指摸着下巴,蹲在那泊半凝固的血漬前仔細參詳,時不時又將目光索定在樑上的白綾,倒地的圓凳,和白綾的其中一頭的死結,圓凳上角的血漬,腦中反覆推演所能想到的畫面。
“姑娘,可看出其中明堂了?”
“許是祥玉真的是不想活了,取了白綾上掉自殺,誰知力氣不至,打得死結不結實,摔下來時磕在被踢倒的圓凳上。對了,她傷得可是後惱?”我擡起頭,看着行過來正用攏起的袖口拭汗的小沐。
“姑娘猜得不錯,郡主後顱位置有一指寬的傷口。”小沐回頭瞅了一眼榻上的女子道。
“傷得如何,可有性命之憂?”我是有些擔憂祥玉的安危,二蛋才一失去生父便被刺激得滿心仇恨。我實在難以想象,若幾日之隔又失去這唯一的長姐,不知二蛋會被刺激得怎樣!雖說祥玉帶罪之身,但即便是血親擱淺,也有血濃於水之情,實在是擔心二蛋,擔心得緊,害怕仇恨將二蛋完全佔據了。
小沐看出我的緊張,便詳整道來診治結果:“磕破了表皮,不過因爲撞擊,造成顱內出血。所幸發現得還不算太遲,我已用銀針導出了少量的一些淤血,擔心顱內還有些淤積。卻也只能待郡主醒來後再加以望聞問切,若是真還有淤血,大不了也是再施一次針,無所大礙。”聽祥玉雖有內出血,不過也是無礙,方纔大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奴婢多謝女神醫姑娘救命之恩,多謝救命之恩……”一旁的梔兒聽聞,高興之餘,忘記了我那一八掌之嚇,忙過來叩首拜謝,感激涕淋。
“梔兒客氣了,快去照顧郡主吧!”小沐彎下腰將梔兒扶起。
經小沐提醒,梔兒如夢初醒,含淚又連連欠身謝了幾句纔去榻邊守着祥玉。
“這是怎麼回事?”忽聞一聲冷漠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回頭卻見是穿着喪服的二蛋背手立在那裡,身後跟着青竹。純白的喪服更突顯了二蛋皮膚的幽黑,墨如點漆的雙眸好似秋湖般深邃,叫人瞧不清其中所醞釀的波瀾。
“安!”我迎上去,欠了欠身,將自己的發現以及祥玉的傷勢一一道來。這是我第一次以“安”字相稱,不比“二蛋”稱起來朗朗上口,卻也不至於生疏拗口。
“奴婢見過世子!”梔兒聽得二蛋說話,忙彎身過來,戰戰兢兢地伏地拜見,聲如抖篩。
“你是祥玉身邊的丫鬟?”二蛋垂下眼瞼,聲音冷淡如斯,有平無仄。
“是,是奴,奴婢,侍候郡主的!”梔兒不覺得將頭低了低,肩膀微微顫慄,顫巍巍道,“是奴婢的,的疏忽,丟下郡主,奴婢該,該死。
“是該死!”二蛋板着面孔,那冷漠的瞳仁好似在秋湖中激起了層層波暈,圈圈散開,直將整個身軀都渲染了冷漠的色調,“郡主絕食多日,你沒有及時報於本世子,此爲瀆職之過;擅離西院,令郡主落單而有機會懸樑,此爲失職之過;二罪並懲,本該杖責三百,以儆效尤。然鑑你護主心切,顫離西院是爲請世子妃勸說郡主進食,此爲功;一功抵一過,尚留一看護不當之過,又念你初犯,對郡主也是忠心耿耿,本世子便從輕發落,領杖三十,扣餉銀半年,服也不服?”
跪伏在地的梔兒已然瑟瑟發抖,聽二蛋問道,點頭如搗蒜,答話時已帶了哭腔:“奴,奴婢服,謝世子開恩。”
“甚好,下去守着郡主吧,待郡主大好後去老傅那裡領杖。”二蛋說完,拂了拂袖轉身便往門外走去。
“既然來了,爲何又不進去看看?”我忙追上去,急急道。
“越兒!”二蛋停下腳步,並未回頭,“這裡腐味過重,不適合養傷,你另安排一處採光通風尚可的院落讓祥玉好好將養着。若是她還要尋死覓活,便告於她:父王含恨而終,含屈而亡,若想父王安心遁入輪迴,便敲魚念珠,且爲父王超度吧。”說完,昂首闊步,快速離開了這由靖王親自提匾的煙波樓。
我追行至廊道,倚在圍攔上看着走出煙波樓的二蛋。沒有半步遲疑,自靖王死後,我越發覺得二蛋的冷峻與凜冽,在他臉上,那憨厚的笑容已蕩然無存。
天外雷聲轟鳴,烏雲密佈,狂風陣陣。
那沉靜的白色身影已提步走在鵝卵石道上。狂風所至,地上的殘葉迎風而起,纏綿於那一身的白,略略擋去了我的視線,叫我看得極不真切。
被風迷糊了眼,我不適的眯了眯眼睛,想起剛纔二蛋打發起梔兒功過時的熟門熟路,言辭乾脆利落,如行雲流水。我不禁一陣心寒,終究,二蛋還是變了。
同時,心裡也還算有些安慰,畢竟二蛋並沒有那麼不盡人情,本善的心還在那裡。
“姑娘?”小沐不知何時過來,站在我身後,輕輕喚了聲。
我擡眼深呼吸,回頭道:“我沒事,回去吧。”
小沐點點頭,隨我回到發黴的臥房。我見梔兒正坐在榻邊,一動不動地盯守着祥玉,便上前細細囑咐了些話,這才離開西院。指了青竹私下找來老傅商量了片刻,遂將東院一處採光通風都極好的臨曦樓簡單收拾了下,騰出來作爲祥玉臨時將養的地方。
待將祥玉安置好了之後,又從府裡頭挑了幾名精幹的小廝丫鬟配至臨曦樓。唯恐祥玉的傷勢夜間有什麼不測,便將小沐留在臨曦樓,好照應一二。
覺得一切妥當後,這才託着痠痛的腿回到君子園,此時已是亥時末刻。
簡單泡了個蘭湯澡,便回房寬衣入眠。蘭草用來泡澡,確實是驅乏的良方,本以爲晚上會失眠,誰知才靠上了方枕,便呼呼入睡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若不是午夜的雷聲大作,我想我定能一覺睡到天亮。可這睡眠一旦被中斷,想要再次續上便是難上加難。
枕邊未見熟悉的身影,二蛋還在靈前守孝。腦中浮現出二蛋白日裡的冷漠,油然而生的心疼在心中飛速地滋養生長。既已了無睡意,乾脆藉着閃電時明時暗的光爬起來披了件衣裘,儘量放輕手腳,拿上門後的一把油紙傘便走出臥房,睡於隔壁的青蘭似也累到了,睡得沉,所幸沒有驚醒了她。
悶雷自午間便一直響到此刻,纔算是電閃雷鳴,隆聲滾滾,鋪天蓋地甚是密集。
院子裡掛着的燈籠早已被狂風褪盡。漆黑一片的院中,時不時的被一個個裂天閃以迅疾之勢劃破,風颳得眼前的樹木東倒西歪,捲起地面的落葉與之狂舞,它們無力於抗拒狂風的強悍,只得委曲求全,與電閃雷鳴編織着悽美幽怨的交響樂,一起詮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篇章。
而我只覺,這種篇章極是駭人,無形的壓抑朝我周身侵襲而來。
我天生怕雷,特別這種雷電交加,狂風大作的夜。捂着耳朵,蒙着眼睛尚能清晰地感覺到轟隆隆的雷,明晃晃的電,由心裡騰起一種驚心的膽戰。每每到了雷雨季節,我便如無頭的蒼蠅,找不到躲閃的方向。幼時被乞丐婆婆護在懷裡,藏身於天橋下;成家了便被二蛋護着,捂着耳朵縮在他寬厚的胸膛中。
而現在,我要拒絕這種駭怕,大膽的走去前堂。這個更顯得人心孤寂與脆弱的夜,我知道,二蛋需要我陪着,這也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所以,我必須做得十萬分的好。
又是一個裂天閃劃破黑空,那如銀蛇亂舞的閃電好似在那霎間將頭頂沉壓壓的一片分裂成幾塊規則不等的黑色大理石塊。
我攏緊衣裘交叉捂在胸前,心裡碎碎念着二蛋的名字,將整個心完成撲在靈堂前那抹身影上,方纔覺得雷嗔電怒也不過爾爾。藉着裂天閃霎間迅疾的亮光,我記下前方磕伴的位置,幾個急步誇過去,再停下哆嗦着四肢等待下一個閃電。
如此且行且停,自費去些時辰,卻也還算安全到達前堂。
今夜的前堂,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涼涼!
兩盞牢牢束在頂樑上白紙燈籠,燈籠的圓面正中隸體書寫了大大的“奠”字,被風吹的左右狂擺,好似夜店裡那些個吃*的年輕人。
堂門大敞,我緩步走進堂中,一道道裂天閃而下,將我的身影拉得老長;一聲聲轟雷與一陣陣狂風,是在宣示二蛋心中的忿忿不平。堂中原有的器皿裝飾早已了無蹤跡可尋,牆壁棟樑上象徵着皇家的祥雲刻雕已被一條條的白綾纏繞,一幅幅的白緞垂掛,遮去了斑斕絢麗的多姿意態,逛風扯動着白綾猶如羣魔亂舞之象,襯顯得靈前縹緲與不實的身影。
一身麻衣的二蛋跪立在靈前,挺直的腰板不容有一絲懈怠,膝下未見有蒲團墊着,也不知是跪了幾時。老傅恭立在旁,雙手交於身前,黯然垂頭。許是我的走動帶了些聲音,老傅驀地擡起頭,怔了一怔纔看清是我,忙將迎過來。眯着眼展開笑顏,接過我手中的傘道:“喲,是世子妃來了!”
“他一直這樣跪着?”我略點了點頭,擡眼指了指二蛋道。
老傅愁下面容,嘆了口氣道:“可不是,王爺仙逝,世子頗受打擊,老奴瞧在眼裡也是心疼的緊。”
“老傅,真是難爲你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是,那老奴便先退下。”老傅恭身退至門口,忽停住又道,“世子妃,您看,老奴是否先吩咐着廚子那裡做幾道夜膳過來,世子一天滴水未進,怕是鐵打的身骨也是撐不住啊。”
“那就勞煩你了,且做些清淡的湯羹便是了。”
“誒,不勞煩不勞煩,那老奴便去了。”老傅走得極快,轉身便隱入在雷嗔電怒之中。
我踩着蓮步,款款行至靈前,舉手取來香案下的三柱香,整齊了香頭,將其伸入面前的燈罩中。借了明火,退至二蛋身旁,下跪,將清香舉至額前,誠懇拜了三拜後起身插入香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