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興戈等候多時。”
程千帆驟然聞聲,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是既喜又驚,不禁轉身去看。
然後他便看到了盧興戈。
盧興戈一身油綢短打衫,一襟中分,上有單排鈕釦,腰插短槍,一臉英氣,堂堂正正,抱拳而立。
便是任何人見了,都要禁不住讚一句:
好男兒!!!
“上海站盧組長當面?”程千帆滿眼警惕之色,低聲問道。
在行動開始前,他突然想到一點:
馬姨婆決然並非是受大哥盧興戈所託來傳訊求救的。
他太瞭解大哥的脾性了。
倘若大哥篤定他程千帆是真的親近日本人,乃至是當了漢奸,以大哥的剛烈性格,他寧願昂首殉國,也絕對不會向他這個漢奸二弟求救。
倘若大哥相信他有苦衷,依然熱愛國家和民族,那些只是表象,是有苦衷的,那麼,大哥更加不會向他求援,不會‘連累’他。
程千帆和豪仔對視一眼,微笑點頭,“盧組長所言甚是。”
盧興戈表情嚴肅,“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兩位兄弟以後當小心爲要。”
竟然又是被上海特情組所救麼?
‘清理完畢’後,幾人從後院角門出。
這兩位朋友,留着絡腮鬍子這位應該是長官,另外那位是其手下。
此前出於尊重友鄰單位,他一路上儘量保持沉默,儘量不發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
他又看了一眼另外一位,此人臉色蠟黃,顯然也是以某種方法遮掩本來相貌。
三本次郎不說話。
這一刻,盧興戈突有一種想要將這茂密的鬍鬚剃光的衝動。
很快上了岸,這是一個僻靜的角落,三人顧不上渾身溼漉漉,疾速行走百餘步,拐進了一個弄堂。
然後才蹲下來仔細檢查屍體。
中統不是沒有好漢,但是,軟骨頭居多。
中統?
……
最重要的是,中統豈會來營救軍統人員?
此乃自來也書局。
“兄弟好樣的。”盧興戈笑道,他有點喜歡這位上海特情組的兄弟了,太對他胃口了。
他想了想,想要用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補充,“就像是,就像是……”
他在琢磨營救自己的此二人到底是何方來頭?
上海站?
可能性極低。
此外,街口的一家店面失火,救火員還沒有趕來,那些此前被槍戰嚇得不敢冒頭的市民,此時此刻害怕火勢蔓延波及自家,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幫忙救火。
說着,他起身走到旁邊另外那一具屍體旁邊,先是站着看。
他沉吟說道,“應該不少於三下,對方下手非常狠辣,目的就是要殺死加賀君。”
忽而,他心中一動,眉頭舒展。
而一樓的兩具屍體也被拖出來,就擺放在了店門口。
圍繞屍體轉了一圈,摸着下巴思索。
“上海站盧興戈大名,兄弟我也是早有耳聞。”程千帆微微一笑,“盧組長是可性命相托的好漢,有何不放心?”
由此,盧興戈對於上海特情組印象更佳。
此乃救命之恩。
三本次郎明白菊部寬夫口中的‘我們的人’是什麼意思,他彎下腰,仔細的查看加賀薰也身上的傷痕。
局!
程千帆停下腳步,他看向盧興戈,看着盧興戈指了指兩人,又指了指他自己,他瞬間明白盧興戈是什麼意思了。
這驚動了法租界當局。
所以,馬姨婆傳訊,最大的可能是馬姨婆的個人行爲,大哥盧興戈對此是一無所知的,儘管得出這個結論背後依然有很多疑惑,但是,程千帆是傾向於這個可能性的。
這兩位對他未免太過信任了。
他盯着絡腮鬍子的鬍子看。
大哥在後面!
卻也正是這種下意識的情感,令程千帆的警覺之心暫時性缺失,以至於露出了蛛絲馬跡,好在大哥似乎並沒有多想。
是的,盧興戈從剛纔的爆炸聲和槍聲中判斷,營救自己的應該是一個行動小組,除了這兩位槍法精湛的朋友之外,竟然還有擅長爆破之人在外圍策應,且整個行動過程乾脆利落,時機也把握絕佳,絕對稱得上精幹力量。
“多謝。”盧興戈抱拳,他回頭看了一眼此前平鹿昌殉國的方向,嘆息一聲,跟上這兩位朋友的步伐。
“帽哥。”一名巡捕走到老帽身邊,悄悄指着面色陰狠、盯着屍體一言不發的胡四水說道,“七十六號的胡四水,死的大多是他的人。”
“應該就是那個。”
菊部寬夫繼續說,“對方是一個高手,加賀君的個人武力並不弱,但是,從屍體的傷痕來看,加賀君很可能與其差距不小。”
程千帆雙手抱拳,還了一禮。
“兩位兄弟就這般放心盧某?”盧興戈爽朗一笑,說道。
兩人入內後,豪仔留在外面,將房門從外面鎖上後,再助跑翻牆進來,
此等智珠在握之人,豈會犯下此前那般低級失誤。
盧興戈這才注意到河水中飄起一縷紅色。
故而,程千帆現在確信,大哥並不知道來營救他的就是‘二弟’。
嗯?
這鬍子。
“盧兄可會水?”程千帆問。
“略懂。”盧興戈說道。
胡四水猛然擡起頭,面孔頗爲猙獰,兇惡的眼神盯着老帽,眼珠子通紅,咬牙切齒說道,“嚴警官,我的人在你的轄區遭遇暴徒襲擊,巡捕房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交代?”
這樣一個人,此前竟然會如此大意將後背暴露給他?
這非常不合理。
他盯着走在前面的兩人背影看。
老帽似乎也沒想到胡四水竟然惡人先告狀,向他興師問罪起來。
店面的招牌被燒黑,只剩下最後一個字依稀可以辨認:
只是——
“是!”
吳山嶽的三鞭子?呵呵,簡直是笑話!
竟然走在前面。
此人之謹慎及未雨綢繆,乃盧興戈生平少見。
廊橋有一段長約兩米的地方是搭了頂棚的,這就使得其下有了一層浮灰,剛纔幾人走過便有了腳印。
“殺陳專的那個?”老帽面露異色,問道。
當然,這兩人剛剛救了他,且確認了他的身份,估計也正是因爲此原因纔會放鬆警惕的。
“加賀是怎麼死的?”三本次郎走到加賀薰也的屍體旁,沉聲問道。
是的,這是貓咪的尿。
說着,他掃了掃滿地的死屍,又是猛吸了幾口香菸,頗爲惆悵的說道,“胡隊長,死了這麼多人,這令我很難做啊。”
盧興戈也隨之下水,他遊的速度很快,想着這位兄弟有傷在身,他要追上去在一旁照顧看護。
又看了一眼對方的游水姿勢。
越是琢磨,竟越有一股熟悉的感覺。
“可是特工總部胡隊長。”老帽沉聲說道。
這位兄弟游水的姿勢……
距離此地不遠、
“對於這具屍體伱怎麼看?”三本次郎問道。
忽而,盧興戈又想起剛纔的那一幕:
此人心細如髮,對於那幾個腳印都能考慮到,最重要的是竟然提前準備了貓尿來應對,這,這——
盧興戈心中即刻否了這個猜測。
“被畜生咬了一口。”程千帆毫不在意的一笑,直接遊走了。
盧興戈的眉頭越來越皺起。
他知道自己一時放鬆,犯了一個小錯誤。
他不緊不慢的摸出身上的煙盒,慢吞吞的抽出一支香菸,塞進口中,彎腰撿起了地上正在燃燒的一根窗木,點燃了口中的香菸,深深的吸了兩口,呼出兩道煙氣,“胡隊長,依例,你部不得攜帶武器進入法租界。”
菊部寬夫也蹲下來,“屬下初步勘查了,加賀君脖頸中被刺數次。”
而且,此人的身形,也給他一種熟悉之感,確切的說是既陌生又熟悉之感。
嗯?
盧興戈微微皺眉。
“兄弟你受傷了?”盧興戈驚問。
程千帆突然停下腳步。
三本次郎咬着牙,牙齒咯吱作響。
三人穿過狹長的小巷,小巷的盡頭右拐進入一個弄堂,來到一處兩層小樓門口。
“盧兄,請。”
“貓尿。”豪仔回答說道。
盧興戈看了絡腮鬍子一眼,此人竟然早就提前準備了小汽車。
但是,雖如此,確實還是太不應該了,所謂意外,便是意料之外的情況。
“盧組長,此地不宜久留,亦非說話之地。”程千帆說道,“請隨我來。”
且不說鄭利君派人救他的可能性很小,就是有心搭救,上海站也沒有如此精幹的行動力量。
“清理一下。”他指了指那短短的廊橋,對豪仔說道。
西自來火行街的激烈槍戰,手榴彈的爆炸聲,更有橋樑被炸塌陷。
“曉得了。”老帽點點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巡捕制服,咳嗽了一聲,走向了正獨自悲傷的胡四水。
“據說是抓捕軍統上海站盧興戈。”巡捕小聲說。
無他,且不說民間武裝力量的武器裝備沒有這麼好,最重要的是,民間抗日武裝多是草莽之輩,絕無此般雷厲風行、殺氣騰騰的行事風格。
盧興戈既意外,又不意外。
“如果說加賀君還是有反抗的話,這個人就幾乎可以說是全無反抗狀態下被殺死的。”菊部寬夫說道。
從這兩位朋友身上,他看到了行伍之風,確切的說是經受過嚴格的特殊化軍事訓練的特工風格。
巡捕們也被激烈的交戰場景驚到了,現場伏屍至少十餘具,還有傷員在發出慘叫聲。
“應該說是幾無還手之力。”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堅持抗日的民間抗戰武裝?
盧興戈覺得可能性不大。
程千帆自然是無比信任盧興戈的。
救火的民衆被一樓的屍體嚇的四散,好在救火隊來了,水龍開始噴水,火勢得到了控制。
三本次郎臉色鐵青的站在一個店面的門口。
“重慶方面?”老帽眼眸一縮,低聲問。
他湊上前,壓低聲音說道,“我們的人發現死者是加賀君,即刻打電話彙報。”
盧興戈眼眸微微眯起。
豪仔快速助跑,藉助院牆外的一顆歪脖子樹,他翻牆入內,打開房門。
盧興戈心中苦笑,兩次救命之恩,這恩情欠大了啊。
霞飛區巡捕房副巡長老帽帶了手下趕來增援,和此前在橋邊被爆炸波及的手下匯合後趕來。
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自己從背後來兩槍,這兩人豈不就交代在這裡了。
豪仔清理的辦法是摸出手絹,在地上將腳印儘量撫平,然後又從身上摸出一個形似筆筒的竹製小筒,擰開了筒塞,將裡面的液體倒了出來。
此前,他突圍受傷爲自稱郯火的兄弟所搭救,儘管郯火兄弟自稱其乃是浦東農民抗日遊擊軍李元勝所部,不過,後來根據盧興戈的暗中觀察,他懷疑郯火所部實際上便是上海特情組的人。
具體到當下,剛纔他將後背就那麼毫不在意的暴露給盧興戈,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信任,更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放鬆:
對於上海特情組組長肖勉更是敬佩有加。
以往,他和上海特情組沒有什麼接觸,但是,從上海特情組做得那些大快人心的大事,盧興戈對於上海特情組的能力是讚歎不已的。
程千帆當先入水,他的表情微微變色。
“暫時還不知道。”菊部寬夫搖搖頭,“屍體也是剛發現。”
幾人穿堂而過,直接來到後院。
身處情況複雜的敵後,任何時刻都不能馬虎大意。
他盯着店招看。
一輛小汽車安靜的停在那裡。
盧興戈愈是思索,更覺得蹊蹺。
那麼,這兩人的來頭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軍統上海特別情報組,
竟然是上海特情組來搭救自己?!
上海站不是沒有這般精幹力量,但是,問題是上海站最能打的就是他盧興戈組,而這些人顯然都是生面孔。
西自來火行街。
老帽只是綽號,其人姓嚴名文興,卻是頗爲文雅的名字呢。
“正是盧某。”盧興戈說道,“兩位兄弟搭救之恩,盧興戈感銘五內,且受盧某一拜。”
“這是什麼?”盧興戈問道。
“那就好。”程千帆微笑點頭,大哥此言卻是謹慎了,作爲福建寶島人,大哥那可是能在汪洋大海里泅遊的本事。
“嚇傻了。”一個聲音在兩人身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