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仔沉默,他點燃香菸,悶悶的抽着。
他不知道該如何寬慰自己的副手,倘若趙義貪生怕死,他自然可以理直氣壯的怒斥,但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提及妻兒老小,豈能不動情。
“組長怎麼說?”趙義又摸出一支菸卷,自己給自己對火,連續猛烈的抽了幾口。
“這是明天上午去香港的船票。”豪仔從身上摸出船票遞給趙義,“組長派人護送弟妹去香港,到了香港後是留在那裡還是轉赴重慶都可以。”
趙義接過船票,拿在手中看。
他詢問組長肖勉對此事的看法,自然並非奢望肖組長能夠拒絕來自總部的這則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這是局座戴春風親自下達的刺殺命令,便是肖組長也唯有聽命從事。
故而,他問的是肖勉對於他的家小的安排。
組長沒有令他失望,這張船票令趙義心中稍有暖意。
“去香港的船票不好弄,你是知道的。”豪仔沉聲說道。
趙義點點頭,重慶的電令是今天剛到的,肖組長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搞到去香港的船票,這殊爲不易。
只是——
“還不夠。”趙義搖搖頭。
豪仔皺眉,看向趙義。
“我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的無有生計,在這亂世中恐也難免受難。”趙義的手指抖了抖,菸灰黯然墜落。
豪仔沉默了一下,他點了點頭,“組長有句話令我帶給你。”
趙義擡頭看,聆聽。
“只要他還活着,定不會令弟妹和孩子捱餓受苦。”豪仔說道。
趙義沉思不語。
好一會,他擡起頭,“組長素來愛惜我等性命,實乃趙義生平罕見之令人敬佩長官,按理說組長這話,我該信。”
豪仔皺眉,他自然知道,有了‘按理說’,後面多半是‘但是’。
果不其然。
“然則。”趙義看着鍾國豪,表情堅決,“明日此時,我必已殉國,只留下家小孤苦,我雖信組長,唯慮世道漂零,天高路遠,恐有一時難以照顧之可能。”
說着,趙義起身,向豪仔鄭重抱拳,“十根大黃魚,趙義賣命去也。”
豪仔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似有生氣,卻又沒有太生氣,他盯着趙義看,“你就不怕今天答應你,明天你走了,這筆錢反而成爲弟妹的索命鬼。”
“不怕!”趙義搖搖頭,“我信豪哥你,信組長,只要你們答應的,定不會欺我。”
說着,他又苦笑一聲,“趙義既已決定以此身與國,自然無愧於大好男兒,唯一愧疚的便是家人。”
他又摸出一支菸卷,對火,抽了幾口,卻是連連咳嗽。
“我現在還活着,自然要爲妻兒老小索要安身之所在,至於說死後什麼情況,是否被欺瞞,不是我能夠管得了的了。”趙義怔怔地看着地面,“我做了我該做的,公,無愧於國,私,無愧於家,如此方可安心走了。”
“豪哥,拜託了。”再擡起頭的時候,趙義已然是淚流滿面。
“該死的日本鬼子!”豪仔壓低聲音,低吼着,他的眼睛紅紅的。
趙義就那麼的垂淚看着他。
“我代組長答應了。”豪仔點頭,他想要再說點什麼,卻是最終沒有說出口。
“多謝。”趙義抱拳。
一把壓滿子彈的勃朗寧手槍。
一枚德國製造M4手雷。
還有一把匕首。
這便是豪仔給趙義帶來的刺殺武器。
“本打算帶炸藥包給你的,組長否決了。”豪仔說道,“明天日本人必然戒備森嚴,天熱了穿的不厚,很難遮掩。”
“組長素來是考慮的非常仔細的。”趙義點點頭。
兩人並沒有討論明天如何將手槍和手榴彈帶進去行刺,這完全就看趙義的臨場應變和運氣了。
因爲他們都知道這次刺汪行爲本就是一次成功機率十分微小的冒險賭博,或者更加直白的說,這一次趙義是一個死士!
“你留一封書信,明天會有人帶着書信去接弟妹。”豪仔說道。
“我寫兩封信。”趙義思忖片刻,說道,“我會對雲紅說,我不打算爲日本人做事情了,讓她帶着孩子回姑太太家,你們是我請的保鏢護送她先行離開,我隨後想辦法。”
“等你們帶她到了碼頭,上了船之後再給她看第二封信。”趙義停頓片刻,表情痛苦,深呼吸一口氣說道。
豪仔拍了拍趙義的肩膀,他知道,第二封信就是絕筆信!
“匕首是在……”豪仔說道。
“我曉得的。”趙義臉皮抽搐,他擠出了一絲笑容,“真不想死啊。”
豪仔沉默着,他長長的嘆口氣,“兄弟,馬革裹屍……”
“囊球的。”趙義打斷了豪仔的話,他罵罵咧咧,最後是一聲嘆息,“下輩子,我想好好活一場。”
……
回到家。
“怎麼沒吃飯啊?”趙義微笑着,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飯菜沒怎麼動,問道。
“想吐,沒胃口。”陶雲紅說着便起身要給趙義盛飯。
“你坐着,坐着,今兒個我伺候你。”趙義連忙說道。
胡亂吃了飯,趙義陪着孕妻說話。
“報館這邊的工作,我正在考慮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趙義說道。
“出什麼事情了嗎?”陶雲紅問道,她雖然也不希望丈夫繼續做這被人揹後戳脊梁骨的工作,但是她知道丈夫對這工作的熱切,突然說這樣的話,必然是遇到麻煩了。
“你也知道的,我這工作時常會和日本人打交道。”趙義說道,“有件事涉及到一些隱蔽,這不是什麼好事,這幾天我一直擔驚受怕的。”
“咱不做這份工了,啊。”陶雲紅趕緊說道。
“我再考慮考慮吧。”趙義沉思說道,“我明天去報館看看勢頭,若是情況不妙,我會請人來家裡接你。”
“啊?”
“記住了,來的人會拿着我寫的信,你看了信按照我說的照做就是了。”趙義叮囑說道,“若是事有不怠,我們先回老家避避風頭。”
“義哥,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就不問了,免得擾你,你要當心。”陶雲紅說道,她的心中是既擔心又開心,擔心的是丈夫似乎是遇到麻煩了,開心的是丈夫說要辭了報館的工作。
“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當心。”趙義蹲下來,趴在妻子的孕肚上,傾聽腹中胎兒的聲音,“雲紅。”他說。
“恩。”
“跟着我,你受苦了。”趙義說。
“沒呢。”陶雲紅莞爾一笑,她想着丈夫辭了報館的工作,不用再受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一家人清清白白過日子,她的心頭滿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趙義隨後便忙碌着,幫着妻子收拾行李細軟。
陶雲紅看到這一幕,覺得丈夫已經傾向於辭職了,心中更加高興和期待。
……
程府。
書房。
書桌上擺放着碼的整整齊齊的大黃魚。
這是肖勉組長同意特批的給趙義家屬的撫卹金。
程千帆就那麼沉默的坐在椅子上,沉默的抽菸。
趙義將成爲上海特情組第一個殉國的重要幹部。
而且是他親自批准送死的。
是的,是送死。
程千帆知道,趙義行刺成功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都不到,可謂是微乎其微。
接到重慶總部戴局座的電令,程千帆大驚。
他沉默良久,最終只能選擇接受這個命令,事實上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戴春風是非常瞭解自己的得力愛將的,趙義是程千帆手下情報戰線的一名大將,驟然要以趙義爲死士,他猜測到程千帆可能會對於此命令有不同意見,故而戴春風在電文中有一句話——此乃軍令!
除此之外,齊伍以個人名義給他發了電報,予以提醒:所有同志皆應報殺身成仁之決心,皆以局座的意志爲意志!
程千帆讀懂了。
他給重慶的回電是:殺身成仁,效忠局座,忠於領袖,報效黨國!
將菸捲在菸灰缸摁滅,‘肖勉’組長的眼眸中閃爍着光芒,有愧疚,有悲傷,更多的是堅決。
慨然赴死。
他對趙義明天的行動用了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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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今天是豪仔開車來接‘小程總’上班。
“有動靜沒?”程千帆問。
“一切正常。”豪仔說道。
趙義執行的是赴死之局,儘管程千帆自忖對於趙義還算了解,認爲這名下屬不是貪生怕死出賣組織之輩,但是,作爲指揮官永遠不能夠以自己的個人感情來行事。
人生之大恐怖莫過於生死局,萬一趙義因此叛變,向日本人自首出賣,那便糟糕了。
故而,程千帆命令豪仔安排人暗中監視了趙義家中的情況。
程千帆默然點了點頭。
車子速度不快也不慢。
“務必確保陶雲紅的安全。”程千帆對豪仔說道。
“明白。”豪仔點點頭。
“另外,今天你安排人去接陶雲紅之後,你也暫時躲起來。”程千帆沉聲說道,“不僅僅是你,趙義所熟悉的其他弟兄也都暫時蟄伏。”
任何行動,程千帆首先考慮的是萬一行動失敗該怎麼辦,萬一有弟兄落入敵手該如何處置!
未慮功先慮敗,這是程千帆所信奉的特工工作的重要安全信條之一。
“這是一根大黃魚,兩根小黃魚,還有一些法幣,這個是花旗銀行的本票,無論是香港還是重慶都可通兌。”程千帆遞給豪仔,“陶雲紅不諳世事,讓弟兄們教導一下。”
“帆哥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叮囑雲紅弟妹。”
趙義很聰明,是幹情報工作的好料子,不過,有些細節上的考慮則難免不足,十根大黃魚是斷然不行的,此乃招禍之道,帆哥的處理辦法是最合適的。
十六鋪。
空氣中飄蕩着令人迷醉的香味,這是王德**油店裡的麻油香味。
王德**油店用一條牛在店裡磨香油,這是十六鋪的招牌店鋪。
香味四溢,頗能吸引過往路人。
“義哥,我想着打兩瓶香油帶給姑太太。”陶雲紅挺着大肚子說道。
她已經期待和丈夫一起回老家的那一幕了。
“好啊。”趙義微笑點頭,他拿起再三檢查過的公文包,“我上班去了。”
“早點回來。”陶雲紅擺擺手。
趙義走了兩步,想着要回來抱一抱妻子,卻又擔心嚇到她,所以,他便站在了那裡,就那麼的看着妻子,似是要將妻子的相貌記住,永遠的記住,生生世世不忘!
“走了啊,你自己一個人照顧好自己。”趙義擺擺手。
“羅裡吧嗦的。”陶雲紅有些煩了,沒好氣說道,丈夫今天不知道怎麼了。
趙義便笑了,他轉身離開。
經過了一家野荸薺糖果店,趙義想的是‘雲紅喜歡吃這家的糖果呢’,‘下班回來給她買點’。
然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中無比的苦澀:
回不來了啊。
趙義走到野荸薺糖果店,付錢買了兩斤糖果,拜託店家送到家裡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給妻子買她愛吃的零嘴了,趙義心說。
買了一份報紙,叫了一輛黃包車。
趙義坐在黃包車上,展開報紙做仔細閱讀狀,而被報紙遮住的臉孔早已經淚流滿面。
“雲紅吾妻,此生虧欠你甚多,來生再報……別了。”
……
黃埔,虯江碼頭。
汪填海搭乘遠洋輪船,今日便將抵達虯江碼頭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
新聞記者雲集碼頭。
趙義抵達碼頭的時候,便看到碼頭這邊人頭攢動。
他遠遠地看了一眼,便看到有日本憲兵正在檢查迎接人員、記者的隨身物品。
趙義心頭一緊。
他的公文包夾層裡有一枚手雷,一把匕首。
勃朗寧手槍被他放在了隨身攜帶的鋁飯盒裡,假作是自己帶的午飯。
他擔心這些東西會被日本憲兵搜到。
趙義還沒有想好怎麼矇混過關,就被一些同行擁擠着向前行。
他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心跳加速。
卻也並非是怕死,只是想着若是什麼都沒做就被發現,就這麼的死了,實在是太過憋屈了。
雲紅若是聽說她丈夫死的如此憋屈……她應該是欣慰的吧,最起碼她最後知道了她男人是做什麼的了。
趙義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妻子,他沒有覺得自己這般兒女情長是不對的,想念,只因即將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