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風從齊伍的手中接過電文,他看了齊伍一眼,因爲這份電文並未譯出。
“局座。”齊伍微笑着,“我那邊還有些文件要處理,我先過去了。”
戴春風點點頭,“你去問問李萬茂到哪裡了?”
王鉄沐、陳明初叛變投敵,車璐旺被捕,上海站一片狼藉,上海站督察長李萬茂已經緊急撤離上海,正在歸返重慶的路上。
之前還在養病的鄭利君也已經緊急撤離上海,這位上海站前站長將赴河南上任。
“是!”
齊伍離開後,戴春風打開保險櫃,他取出一本書,這是他私人與‘青鳥’之間的機密密碼本。
戴春風與‘青鳥’之間的私下電報往來,有兩套密碼本,其中一套的密碼本不僅僅戴春風掌握,齊伍那邊也掌握,戴春風比較忙,所以,一般是齊伍譯電後將密電呈交戴春風。
另外一套密碼本整個軍統內部就只有戴春風以及遠在上海的程千帆此二人掌握,重慶這邊的密碼本平時便鎖在戴春風辦公室的保險櫃內。
今天‘青鳥’這份密電,使用的便是這一套密碼本。
戴春風將電報譯出。
他陷入沉思,面色也是陰沉不定。
‘青鳥’在電報中,彙報了另外兩份電報中沒有的內容。
其中包括,他奉特高課‘矮冬瓜’之命令,突然被通知參加了汪僞之所謂六大,因‘時間倉促,不及制定刺汪之行動,始遺憾不已,後知敵人張網以待,其心險惡’。
重點彙報了,汪填海召見了包括他在內的多名青年才俊,並‘假惺惺勉勵有加’。
此外,‘楚銘宇乃家父舊識,似對我頗多親近之意’。
戴春風眉毛一挑,他沒想到程千帆竟然獲得了和汪填海見面的機會,而且是數步之內的會談,在這一刻,戴春風不免有遺憾之感,倘若肖勉奮起一擊,當可剷除汪氏……
不過,戴春風隨後搖搖頭,輕笑一聲。
楚銘宇和程文藻有舊,對程千帆頗有親近,這令戴春風既驚訝又高興,楚銘宇此人乃汪填海最信任之大管家,程千帆若果然能與楚銘宇多親近聯絡,此可有意外期許。
此外,程千帆彙報了他從法國人以及日本人那裡所瞭解到的歐羅巴戰局之情況,其中有一句話引起戴春風格外關注:
據里長言語觀之,日方似無意涉入歐羅巴戰事。
里長暨今村兵太郎在電報來往中的代號。
戴春風大喜,他一直在關注歐羅巴戰局情報,目的就是要掌握日本人對歐羅巴戰局的態度,最好是能夠掌握日方之機密情報,以呈達陛前。
程千帆關於日方歐羅巴態度的推測,雖並非日方機密文件,然則此言出自今村兵太郎此等日方高級外交官之口,也是非常有價值的。
自己這個學弟做得很不錯。
……
在彙報完這些工作,程千帆如實的,完完本本的向他彙報了一切。
其中,‘青鳥’還秘告,盛叔玉重傷醒來後,兩人秘密會晤,盛叔玉曾頭疼如何向重慶彙報——‘盛叔玉此時知道怕了,他不曉得如何向學長您解釋郭藎宇一事。’
最終,“在學弟的真誠勸說下,盛叔玉決定向學長您坦誠一切。”
如是纔有了‘肖勉與盛叔玉聯手密電’以及‘袁國安與盛叔玉聯手密電’兩份電文。
前者是肖勉組長和盛處長的正式彙報密電,是可以在軍統內部高層公開的,此電文中,郭藎宇的身份被刻意淡化,只說此人是上海站人員,並未提及其他,更沒有半個字眼提及陳功書。
後者是程千帆與盛叔玉以私人名義聯名向戴春風的密電,盛叔玉如實向戴春風彙報陳功書派人與他會面之事,並且發誓他不知道陳功書找他做什麼,並且現在很後悔,知道他錯了,請局座懲處。
第三份電文,‘青鳥’向學長邀功,說是他苦口婆心勸說盛叔玉不要走錯路,要堅定不移的效忠學長,同時,‘青鳥’也佐證了盛叔玉所言不知陳功書安排郭藎宇來上海見他所謂何事,此是真的。
因爲,‘青鳥’從日本特高課那裡見到了七十六號審問郭藎宇、瞿不換的審訊筆錄‘外泄’份。
筆錄中可見,郭藎宇受盡酷刑,昏死達十餘次,眼球爆裂,一隻眼被挖出,雙腳潰爛,依然堅貞不屈,隻字未曾吐露,稍有力氣便痛罵瞿不換和日人漢奸。
瞿不換雖然招供,但是所知不多,不過,其人供述陳功書安排郭藎宇和他來上海見盛叔玉,是要請盛叔玉牽線搭橋和肖勉先行取得聯繫,爲後面的會談做準備——
陳功書打算在不日抵達上海赴任後和肖勉秘密面談。
瞿不換證實,爲了保密,同時爲了避免盛叔玉直接拒絕,盛叔玉應該並不知道陳功書派遣郭藎宇要與他所談何事。
此外,對於郭藎宇能夠拿出什麼樣的條件,使得盛叔玉能夠同意幫忙,以及何種優厚條件會誘使肖勉同意見一面,瞿不換並不知道,言說只有郭藎宇本人知道。
‘青鳥’在電文中言辭錚錚表示,‘真乃貽笑,學弟對學長之忠心,學弟不說,學長亦知道,然則他們不知,竟癡心妄想餘有私下違矩之可能。’
此外,‘青鳥’還告了盛叔玉一狀:
盛叔玉此人,驕傲近乎自滿,然在我看來,是爲自負近乎愚蠢,倘若是學弟我,根本不會答應和陳功書的人私下裡見面,必先匯稟學長,一切以學長手令爲唯一之準則。
陳之妄舉、盛之愚蠢,致我特情組蒙經年未有之大損失,更恐將貽誤學長之正確、英明行動指示,此大罪。
最後,‘青鳥’還‘喜滋滋’兼‘委屈巴拉’向戴春風邀功:
學弟對學長、對黨國忠心耿耿,我聽說盛叔玉這傢伙升職晉銜好不美哉,學長是不是要多體諒一下遠在殘酷淪陷區的股肱之心啊。
“滑頭。”終於,戴春風冷哼一聲,嘴角卻是有一抹笑意掠過。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電報最後幾行字上。
這是‘青鳥’附在電文後的軍統上海特情組殉國人員名單。
劉育初,東北人,客居南京,南京淪陷後,闔家罹難,上海特情組行動二組副組長,屢立功勳,營救盛叔玉之行動中壯烈殉國,曾問,中國會不會亡,答曰,不會,乃從容赴死!
鄒之榮,浙江義烏人,特情組行動二組組員,營救盛叔玉行動勇猛殺敵,中彈殉國。
……
二蛋,無學名,四川隆昌人,特情組別動隊隊員,素來殺敵勇猛,制裁陸飛之行動中彈殉國。
戴春風注意到,這個只有綽號沒有名字的,後面竟加了一句話——
請局座爲此弟兄買一份擔擔麪,二蛋兄弟上路前念念不忘。
看着這一份殉國人員名單,特別是看着此一句話,戴春風沉默了。
他的眼圈泛紅,長嘆一聲,“都是我軍統之好漢啊!”
“局座。”齊伍敲門進來,他沒有看戴春風手中的電報,而是主動彙報,“李萬茂已經到長沙了。”
“唔。”戴春風點點頭,然後是沉默。
他不說話,齊伍畢恭畢敬站立,也不多言。
“齊伍。”
“局座,我在。”
“上海特情組經年未有如此慘烈之損失。”戴春風說道,“肖勉乾的好好的,我派了盛叔玉過去,他們那邊就出事了。”
“局座,你令盛叔玉赴滬,欲在制裁王鉄沐、陳明初等叛徒,此乃英明之舉,倘若肖勉、盛叔玉二人同心,通力合作,大事可期。”齊伍說道。
他表情嚴肅,停頓片刻,繼續說道,“上海特情組之折損,錯在陳功書,誤在盛叔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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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春風擺擺手,面色陰沉。
齊伍立刻閉嘴。
“擬電。”戴春風沉聲說道。
齊伍立刻拿紙筆記錄。
“限陳功書一週內抵滬,迅速整飭上海站。”戴春風看了正在認真記錄的齊伍一眼,“年內幹掉王鉄沐、陳明初等一干叛徒,做不到的話,他陳功書自己提着腦袋來見我。”
“是!”
“令盛叔玉待傷勢好轉,即刻離滬歸渝。”
“是!”
“回電肖勉。”戴春風沉吟說道,“來電知悉,你部忠於黨國,臨危不亂,吾心甚慰。”
齊伍看向戴春風:沒了?
他覺得與肖勉的電文不應該到此爲止。
“就這樣吧。”戴春風擺擺手。
“是!”
齊伍仔細的將電報底稿用夾子夾緊,確保不會掉落,他合上文件夾,離開了戴春風辦公室。
走在軍統總部三樓的走廊裡,沿途所遇之人皆是主動向齊伍打招呼,齊伍也是微笑迴應,間或還會叫住一兩人噓寒問暖一番。
忽而。
齊伍眼眸中精光一閃,他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
不知道自己那位學弟在那份密電中對局座說了什麼,看來那小子這次是過關了。
不,不僅僅是過關了,應該更得局座信重了。
戴春風與肖勉的電文,最重要的是那句——
吾心甚慰。
……
戴春風辦公室。
戴春風衣裝整齊出門,他要去領袖官邸彙報。
大約兩個小時後。
戴春風返回軍統局總部,面色陰沉不定。
“薛應甄,可惡!”
“該死的薛騾子!”
戴局座發怒,整個軍統局都氣氛緊張。
齊伍站在戴春風辦公室門口,他看了看腕錶的時間,大約一刻鐘後,他整理了一下風紀扣,上前敲門:
戴春風對於自身情緒控制極強,常言做特務工作需有泰山壓於身而不變色的本事。
故而,無論多麼生氣之事,戴春風都會強迫自己在一刻鐘內冷靜下來。
“局座,何事如此動怒?”齊伍給戴春風的茶杯添了水,問道。
“薛應甄,小人也。”戴春風冷哼一聲。
他向‘校長’彙報了軍統從日方內部所獲得機密情報:
日本方面似無意涉入歐羅巴戰事。
常凱申頗爲高興,誇讚軍統做事得力,並且叮囑軍統局再接再厲,爭取獲得更確切之情報。
薛應甄當時也在,此人便酸溜溜說,一個‘似無意’的情報,他中統局每天可以上報一萬條,反正只是‘似乎’,改日即便情況有變,也可轉圜回來。
戴春風氣壞了。
最令他窩火的是,薛應甄還當着委員長的面挖苦他,問他既然那般關注歐羅巴戰局,那麼——
“請教羽穠老弟,你可知道德意志今日之所爲,皆有因果?你不知道吧,唔,那叫《凡爾賽和約》,歐戰,曉得伐?”
戴春風大怒,他當然知道《凡爾賽和約》。
“英法等列強肢解、遏制德意志,分割戰後利益,此爲《凡爾賽和約》。”戴春風想了想說道。
“你可知《凡爾賽和約》之於德意志,歐美列強各有何爲?”薛應甄又問。
戴春風吶吶無可答,他主要精力都放在國內,即便是國外,他多關注與日本人有關以及中國周邊國家情況,知道《凡爾賽和約》的大概情況已經不錯了,哪裡會知道那麼詳細。
薛應甄見狀,微微一笑,便開始侃侃而談。
戴春風便坐蠟了,他哪裡還看不出來,這薛某人是有備而來,顯然早就做足了功課,然後百般將話題引過來,踩着他戴春風顯擺。
最令他憤懣的是,‘校長’對於薛應甄的引經據典頗爲欣賞,還誇了薛應甄博古通今、知中外之史,通歐美之時局!
與他而言,今日本是興致沖沖來彙報工作,是來邀功請賞的,卻不料反遭了薛應甄這賊子的偷襲,令他在領袖面前大失面子。
是的,在戴春風看來,薛應甄這就是在偷襲!
此外,‘校長’在誇讚了薛應甄之後,還不無失望的看了他一眼,叮囑他當時時學習,不可懈怠。
現在回到辦公室,想到薛應甄當時侃侃而談、得意洋洋的嘴臉,他依然鬱結於心。
……
“局座,他薛應甄是事先做足了功課,陰險小人也。”齊伍說道,他沉吟片刻,說道,“他薛應甄可以請教與人,我們也可。”
“那有何用?即便是在談論其他話題……”戴春風搖搖頭,沒好氣說道,“拾人牙慧,非但不能在校長面前露臉,反倒爲那薛小人恥笑。”
“不是其他話題。”齊伍說道,“依然是那《凡爾賽和約》之於德意志的議題。”
戴春風錯愕的看向齊伍,若非他知道齊伍斷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也沒這個膽子,他都以爲齊伍在奚落與他了。
“局座知恥而後學。”齊伍侃侃而談,“屆時再去見校長,則可主動講述,如此,校長當勉勵。”
戴春風思索,他微微頷首,齊伍此法當爲笨方法,不過,卻也未嘗不可,最起碼可在校長面前展示他聽令好學之態度。
故而,雖是笨辦法,卻也是有用的。
只是——
“此法可行。”戴春風點點頭,“只是,想到那薛應甄的得意嘴臉,心中憤懣。”
齊伍明白了,局座不僅僅要在‘校長’那裡挽回點面子,還要在薛應甄那裡找回場子啊。
這就爲難人了。
不過,局座發愁,他齊伍自當竭盡全力爲君分憂。
此正是他的存在價值所在啊。
齊伍冥思苦想,忽而他心中一動,眼中一亮。
“局座。”他看着戴春風,“薛應甄可請教與人,我們也可以該問題請教與人。”
戴春風看着他,示意他繼續說。
“局座可去電肖勉,約以‘列強《凡爾賽和約》之於德意志’爲題目,令其解答。”齊伍說道,“得肖勉之答案,講述於‘校長’,可體現局座不恥下問及好學之態度。”
問肖勉?
戴春風先是皺眉,這是什麼糟糕主意。
然後他眼中一亮,他明白齊伍的意思了。
“好一個不恥下問。”戴春風拍案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