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魯玖翻問道。
“蒜鳴,吃得蒜頭的蒜,小鳥叫的鳴。”蒜鳴回答,雖然問話的是魯玖翻,他卻是對着‘小程總’回話的。
“還是個識字的呢。”馬一守在一旁笑了說道。
“蒙過學。”蒜鳴略得意說道。
“蒜鳴,你說你見過圖和林?”程千帆淡淡地掃了面前這人一眼,他的目光在此人的嘴脣上停留瞬間,“在哪裡見得?什麼時候見到的?”
蒜鳴本覺得自己面對程千帆的時候並不會太害怕,畢竟自家也是警察局偵緝大隊的,是端日本人的飯碗的,但是,被‘小程總’就這麼淡淡地掃了一眼,他的心中莫名便緊張了。
“回程總的話,是昨天晚上,在寶昌路,就是那個鄒氏診所旁邊的後巷子裡。”蒜鳴‘老老實實’回答說道,“今天看了電線杆上的佈告,覺得那人像是圖司令,就趕緊來向程總您報告。”
程千帆打開抽屜,取出一支雪茄,小剪刀,慢條斯理的修剪,瞥了魯玖翻一眼。
圖和林是確有其人的。
此人搶了小程總的貨,被程千帆派了手下圍剿,在包圍圈中殺將出去,這也是真事。
圖司令是跛腳,這自然也是真的。
至於說圖和林腰子不好,恐怕除了圖和林自己,沒人知道真假,這沒關係,重要的是市民願意相信。
這是坊間傳聞,巡捕房從未證實過這個傳聞,此乃給圖司令加的一個標籤,以茲能夠幫助外人更加‘準確’的識別圖司令。
“伱怎麼確定那人是圖和林?”魯玖翻問道。
“那人跛腳,鬼鬼祟祟的。”蒜鳴說道。
魯玖翻皺眉,“就憑這?上海灘瘸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難道都是圖和林?莫不是闖空門的?”
“回這位警官的話。”蒜鳴笑的略有些猥瑣,“這人走路扶着腰,不是傳聞說這圖司令腰子不好嘛。”
程千帆撥動金質打火機點燃了雪茄,剛剛抽了一口,卻是被這話逗樂了,險些嗆到,“咳咳咳,你他孃的還真是個人才。”
蒜鳴訕訕笑,不敢說話。
“帆哥,有可能是圖和林,這傢伙逃跑的時候……嗯,八成受了傷他出現在那個鄒氏診所附近,應該是爲了看傷。”魯玖翻分析說道。
程千帆微微頷首,他看向身旁的馬一守,“師傅,你是行家裡手,你覺得呢?”
馬一守聽了這話,心中那個熨帖啊,“小九分析的有幾分道理,總之查一查是沒錯的。”
就在此時,副總巡長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侯平亮急匆匆的進來,他的手裡拿着一個文件夾。
他把文件夾打開,送到翹着二郎腿抽雪茄的程千帆的面前,輕聲說道,“帆哥,這幾個人審了好幾天了。”
程千帆點點頭,他看向蒜鳴,“給這位兄弟拿二十大洋。”
“謝程總,謝程總。”蒜鳴得了二十大洋,忙不迭的鞠躬道謝。
“招了沒?”程千帆不理會蒜鳴,他拿起文件夾看。
“招了,不過……”
“不過什麼?”小程總英俊的面容下微微皺眉。
“幾個人招的不一樣,暫時無法甄別。”侯平亮說道。
程千帆看了蒜鳴一眼,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鋼筆,隨意的在文件上畫了個圈。
“這個人,腿腳打斷,當其他人的面,然後再問。”程千帆輕聲說道,說着,熟練的在文件上簽字。
侯平亮拿着文件夾離開,蒜鳴瞥了一眼,看不清具體寫的什麼,卻是可以看到好似是幾個人名,其中有一個名字被畫了個圈。
蒜鳴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和圖和林打了照面沒?”程千帆忽而問道。
“沒,沒。”蒜鳴趕緊說道,“睡不着,在窗臺抽菸,碰巧看到的。”
確定了。
程千帆心中篤定,此人就是他昨晚餘光瞥到的那個被菸捲燙到嘴巴、從某個樓上吐掉菸蒂的傢伙。
此人進來的時候,他第一眼看向其嘴脣,可以看到上嘴脣起了泡,像是燙到的。
現在又聽到蒜鳴如是說,兩相對照便可確定了。
此外,這裡有一個先決環境:
他特意安排侯平亮過來演那場戲,目的是給此人施壓,就在這個人被‘小程總’的狠辣嚇到的時候,突然問出那個問題。
這人在這種情緒下,大概率不敢撒謊,因爲一個謊言需要很多謊言來彌補。
且在蒜鳴看來他實話實說,就說是在窗臺抽菸無意間瞥到疑似圖司令的,這並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至於說侯平亮,剛纔也不算演戲,卻是可以說是正常辦公給蒜鳴‘觀摩’,‘小程總’圈了的那個人,是真的會被當着其他同夥的面打斷腿腳的。
“老九,你帶幾個人跟着這傢伙去寶昌路查勘。”程千帆指了指蒜鳴,說道。
“程總,我,我就不用跟着了吧。”蒜鳴嚇了一跳,這豈不是有可能要暴露他的身份?
且不說這會影響到任務,這要是被吳山嶽知道他在工作時間利用工作時候發現的線索來撈外快,吳山嶽氣急之下他且沒有好果子吃。
“怎麼?”程千帆似笑非笑的看着蒜鳴。
“這要是被那圖司令知道了,這這……”蒜鳴告饒說道。
“再給拿五塊大洋。”‘小程總’阿沙力的說道。
“程總,不是錢的事,是,真不行啊。”
蒜鳴連連說道。
看到蒜鳴還要說什麼,程千帆的臉色立刻陰沉,一揮手,“老九。”
“明白。”魯玖翻上來一把扯住蒜鳴,“走吧,做人別太貪心了,小老弟。”
待魯玖翻等人離開後,馬一守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說道,“這人不是普通的癟三。”
“師傅好眼力。”程千帆朝着馬一守豎起大拇指。
普通的癟三也不敢主動檢舉圖司令,這種喪家之犬比瘋狗還要危險,等閒不要去碰。
這蒜鳴既然都敢來檢舉圖司令了,哪裡還會怕圖司令可能的報復,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幫着‘小程總’將圖司令抓住,纔是最安全的,而且,這可是幫‘小程總’做事啊,這樣的機緣可是癟三搶着做得。
所以,蒜鳴剛纔嚇得拒絕,最重要的是竟然不爲加錢動心,這就說明問題了,這是瞞不過馬一守這樣的巡警的。
老馬可能本事一般,但是,二十多年的巡警經歷,眼光指定毒辣。
程千帆基本可以確定這個蒜鳴是特務,他故意安排魯玖翻押着蒜鳴去查勘,這是正常操作。
蒜鳴必然不願意,這便會引起‘小程總’的疑心,然後更是必須押着此人一起去寶昌路了。
程千帆抽了一口雪茄,目光看向窗口的方向:
‘包租公’同志應該已經撤離了吧。
他昨天同‘包租公’同志約定,翌日若是有人看了電線杆上的佈告,然後匆匆離開,那便不可遲疑,必須即刻撤離。
因爲無論此人是不是特務,巡捕房爲了搜捕圖司令都會來此地查勘,‘鄒氏診所’此前沒出事,不僅僅是因爲房靖樺謹慎,有地下工作經驗,是沒有被搜檢過。
檢舉圖司令那人會說圖司令與鄒氏診所的關係,所以,鄒氏診所的搜查是免不了的。
房靖樺必須提前離開,人離開了,巡捕房不會砸門而入的。
至於說是就此撤離,還是暫避,就看事態的發展了。
……
魯玖翻帶回來三個消息。
寶昌路方面派了巡捕配合程副總的人搜查,並未發現在蒜鳴的口中出現在寶昌路的那個疑似圖司令的瘸子。
鄒氏診所關門閉戶,據說那位鄒大夫出診去了,而從街坊那裡打探的消息,此人的醫術竟還是小有名氣的。
“那個蒜鳴是警察局偵緝大隊的?”程千帆驚訝問道。
“是的,屬下按照帆哥的吩咐,‘押着’那傢伙出現在寶昌路,暗中觀察動靜,果然有人不對勁。”魯玖翻說道,“屬下當即拿了,那人不得不亮出身份,原來這倆癟三是偵緝大隊的探目。”
“嘖。”程千帆嘖了一聲,“原就懷疑那傢伙不老實,卻是沒想到竟然是吳山嶽的人。”
“上不了檯面的。”程千帆罵了句,說着,他忍不住哈哈笑,“吳山嶽這不得氣炸了。”
魯玖翻也是笑了,“那倆傢伙哭喪着臉,簡直比家裡婆偷漢子還要難看。”
“他們在執行任務?”程千帆問道。
“屬下沒問那麼多。”魯玖翻愣了下,說道,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程千帆,“帆哥若是想知道,屬下這就安排人打聽……”
“不必了。”程千帆擺擺手,“你是對的,這年頭,少湊熱鬧。”
魯玖翻這才鬆了一口氣,“屬下當時就想着,帆哥你說過咱們老老實實做生意,別的事能不摻乎就不摻乎。”
“就該這樣。”程千帆滿意的點點頭。
……
魯玖翻離開後,程千帆站在窗臺邊修剪花草,卻是在琢磨這件事。
竟然是吳山嶽的偵緝大隊在暗中監視鄒氏診所!
這是他沒想到的。
他此前有兩個懷疑目標,一個是七十六號,一個是特高課。
也難怪他沒懷疑過偵緝大隊,在汪康年的紅黨身份‘暴露’,此人被日本人拿下後,偵緝大隊內部也遭到了清洗,幾乎已經到了邊緣化的地步了。
偵緝大隊怎麼會盯上鄒氏診所的?
或者說,此前那個康胥義是不是也是偵緝大隊的人?
不過,這就和他此前判斷康胥義有可能是日本特工之分析並不相符。
程千帆的心中涌起很多的問號。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
不管是因爲何種原因導致‘鄒大夫’被敵人監視,‘包租公’同志都必須撤離了。
……
程千帆向總部去電,彙報了‘鄒氏診所’之事。
‘翔舞’同志非常重視,回電法租界特別黨支部,對於‘火苗’同志及時果斷切斷同‘包租公’的聯繫給予表揚。
此外,總部同時去電上海方面,出於鬥爭形勢的變化需要,房靖樺同志有暴露的風險,不適宜繼續留在上海,即刻撤離滬上,另有他用。
出於安全考慮,直至‘包租公’同志撤離上海,程千帆都未再與他見面。
這一天的黃浦江邊,程千帆和太太在沙遜大廈招待路大章一家人,觥籌交錯間,他和路大章舉起酒杯,兩人遙送江面上冒着黑煙離開上海的一艘輪船。
就在此時,可以看到樓下馬路上報童在奔跑,很多路人紛紛駐足購買報紙。
“去,買一份報紙來。”程千帆打了個響指。
很快,侍者將報紙送來了。
“汪先生暢談訪日成果,和平曙光令人期待!”
程千帆掃了一眼標題。
這是汪氏手下大將林伯生主持創立了僞中央機關報《中華日報》的頭版粗橫幅標題。
就在昨天,訪日歸來後蟄伏多日的汪填海公開露面,並且發表了廣播講話,公開進行賣國降日活動。
這也是上月重慶方面命令全國通緝汪填海之後,汪氏第一次在國內公開露面——
彼時,日本方面報道了汪氏訪日的消息,重慶方面終於正式下令通緝這位數典忘祖的汪副總裁。
程千帆粗略的掃了一眼這份報紙,並未有什麼新意,基本上都是汪氏昨日的廣播內容。
不過,無論是程千帆還是路大章,兩人都是表情嚴肅,這說明汪僞已經開始大張旗鼓的造勢了。
或者,從一個側面可以判斷,汪填海在日本人那裡得到了承諾,這是已經邁開了‘另立中央’建立僞政權的步伐了。
汪填海此人在國際上,在國黨內部的影響力太大了,汪僞政權一旦成立,這對於全國的抗戰局面都將會是極爲重大之打擊。
程太太和陸太太帶着孩子們在一旁吃喝玩耍,程千帆和路大章在靠窗的茶几喝酒敘話。
“總部來電,令我設法打探汪氏同日本人談判之密約內容。”程千帆壓低聲說道。
“這非常困難。”路大章輕輕喝了一口茶水,說道,他腸胃不好,儘量不喝酒。
‘火苗’同志儘管有特高課特工的身份掩護,甚至還有今村兵太郎的愛徒這麼一個重要的身份,但是,想要搞到汪氏同日本人的‘和談’密約,也幾等同於跛腳行蜀道,太難了。
“是啊,總部也深知這一點。”程千帆點點頭,“‘翔舞’同志用的是量力、安全第一,便宜行事。”
他沉吟說道,“想要搞到具體密約,基本上不可能,不過,卻是可以旁聽側擊打探一二。”
“今村的小課堂?”路大章微笑問。
今村兵太郎會給宮崎健太郎上課,結合具體實事講解,悉心培養,路大章得知此事後也是直呼開了眼,並且親切的稱呼此爲‘今村與宮崎的小課堂’。
程千帆笑着點點頭。
“此事不能着急妄進。”路大章說道,“哪怕是半年,一年,兩年能夠有所獲,亦足可喜了。”
“放心,我曉得的。”程千帆說道。
此任務乃前所未有之大事,不亞於‘盜取’‘僞國書’,他有打持久戰之準備的。
此外,‘翔舞’同志以及‘農夫’同志都在電文中再三叮囑,‘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切記,切記’。
“重慶那邊也下達了類似的任務。”程千帆輕輕飲了一口紹酒,說道。
和總部的電文略有不同的是,重慶方面給‘肖勉’的電文中用了‘不惜一切代價’的字眼。
不過,‘青鳥’同時也收到了以齊伍名義發來的私人密電:生死之大恐怖,倘不可爲,允學弟靈活機變,兄一力承當。
肖勉回電重慶:誓死效忠局座,效忠黨國。
‘青鳥’回電羅家灣十九號:學弟豈可令學長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