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炆烙說完，帶着玩味的笑意看着童學詠。
童學詠聞言，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冷冷的看向湯炆烙。
湯炆烙的臉上依然是帶着笑，這是一種挑釁意味的淺笑。
童學詠忽而笑了，是苦笑，他點點頭，嘆氣說道，“人生之事多不如意，莫過於大無奈，無奈的走了一條路，無奈的活着。”
董正國驚訝的看了童學詠一眼，他的表情變得嚴肅，“童組長失言了，這話可不好再講。”
他表情認真且誠懇，“我等是瞭解童組長的，自不會懷疑什麼，若是別有用心之人聽了去，多半要懷疑童組長心不誠。”
說話的時候，董正國看了湯炆烙一眼，以眼神制止湯炆烙繼續刁難童學詠，卻是看到湯炆烙若有所思，似並未有開口說話的打算了。
……
童學詠從身上摸出煙盒，自己嘴巴里叼着一支菸，點着了，隨後他向董正國和湯炆烙散煙。
在這個瞬間，程千帆的頭皮發麻。
看着董正國，表情誠懇說道，“董兄，我知道你爲何找我，是因爲我安排人照料日雜店的小夥計吧。”
桃子經過西自來火行街之事後，奉命暫時蟄伏。
所以，倘若說這張紙條真的是組織上的示警，是說得過去的。
上海黨組織內部知道法租界特別黨支部的只有‘蒲公英’同志暨王鈞同志，以及‘包租公’同志暨房靖樺同志。
……
長期和紅黨廝鬥，董正國是非常瞭解這些紅黨人的，雖然也有一些被抓後貪生怕死投誠之人，不過，硬骨頭更不少，這些硬骨頭對於他們所謂的布爾什維克信仰的忠誠和狂熱令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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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並未覺得有什麼，現在有了疑惑之後，程千帆再仔細琢磨，果然是越琢磨越覺得有問題。
程千帆之前和家中通過電話，周茹正在程府幫助芝麻小少爺熬粥……
童學詠彈了彈菸灰，淡淡說道，“至於那孩子，七八歲的孩子不可能是紅黨。”
但是，考慮到房靖樺同志的身份，倘若房靖樺同志被捕、乃至受刑不過背叛紅色，那麼，此時此刻整個上海灘早已經是血雨腥風了。
原因？
“我是紅黨出身，我瞭解紅黨，如果單掌櫃真的是紅黨。”童學詠說道，“除非是直接抓捕，堵住嘴巴，捆住手腳，不然的話，像是這樣被友好相請，他在離開日雜店的時候，必然已經傳出了示警信號了，所以，盯着日雜店沒用的。”
……
而且，倘若房靖樺背叛組織，他若是供出來了‘火苗’，同時必然供出來‘鋼琴’和‘飛魚’。
爲了確保‘肖勉’組長的安全，普通的上海特情組人員是見不到肖組長的。
……
此人投靠日本人之前是紅黨南市交通站二把手。
……
辜新雪的性子，這丫頭真的會想到離開後又安排人送了糕點過來？
以他們對於軍統的瞭解，童學詠說的這種方案才符合軍統的行事風格。
程千帆眉頭微微皺起，這兩人一個在霞飛路的成衣鋪子，一個在霞飛區巡捕房，若是真的出事……
童學詠盯着痛哭流涕的單芳雲看。
這張紙條絕非來自組織上，更不可能是組織上的示警。
內心裡堅決信任戰友，行動上卻不可有絲毫大意！
僥倖心理要不得，這是血與火的教訓。
……
盯着那血肉模糊的腦袋看。
董正國笑着接過菸捲，還伸手向童學詠借了火，湯炆烙則是面無表情的接過去，並未拒絕香菸。
“如果他是紅黨，是那種死硬分子，是不會因爲口渴而開口的。”童學詠對兩人解釋說道，“如果不是死硬分子，或者只是一個倒黴蛋，我們也應該表達善意。”
“如果芳雲日雜店是軍統的人呢？”湯炆烙問道。
距離薛華立路二十二號並不遠的一個旅館的二樓。
所以，軍統那邊出事了，手下有人向他示警的可能性極小。
別的不說，即便是以董正國這麼一位中統蘇滬區前王牌特工‘大副’的心理來分析，他只是想一想，倘若芳雲日雜店是中統的據點，面對以此據點襲擊丁目屯、李萃羣的巨大誘惑，董正國都無法拒絕。
就在他繞回到辦公桌後，在椅子上坐下來，身體前期，右手擡起，即將要接觸到話筒，準備拿起話筒要電話的時候，他的動作停住了。
還有就是，手下要是發現出問題了，採取這種送糕點的方式向他示警，是最笨的辦法，而且手下人更不會使用假借辜新雪的名義送糕點。
一部分重要軍官也只見過肖勉的樣子，不知道肖勉組長實際上就是法租界大名鼎鼎的‘小程總’。
這‘老傢伙’現在迷上了抽菸袋了。
不是程千帆對趙樞理、路大章等同志沒有信心，當有情況出現的時候，懷疑一切，本就是對紅色信仰的忠誠，對同志們的信任：
保持警惕，活着，纔是最對得起革命戰友的！
……
童學詠走到了單芳雲的身邊，要湊上去聽。
以他對辜新雪的瞭解，這丫頭即便是真的‘有長進’了，提前想到該帶禮物來，她會在一開始就得意洋洋的拎着糕點顯擺。
只餘房靖樺同志是知情人。
所以，那孩子大概率只是普通的小夥計。
董正國和湯炆烙對視一眼，兩人皆是點點頭。
湯炆烙立刻不動聲色的靠近。
不過，下一秒鐘，程千帆冷靜下來。
“童組長就沒想過這樣會破壞我們的行動？”一直沉默的湯炆烙忽而開口問道。
先在桌面上墊了兩張報告紙，再將紙條放在報告紙上，攤平了看。
示警的紙條上會有暗記以茲證明身份。
後來是日本人拿童學詠的女兒作爲威脅，此人才投誠的。
僅以中央巡捕房來說，敵人若是要抓他程千帆，首先要做的就是控制住老黃！
“原來如此。”董正國恍然，投靠七十六號後，他重點研究過特工總部的一些干將之履歷，其中就包括頗受李萃羣欣賞的童學詠。
其中王鈞同志已經緊急撤離。
上面赫然寫着：
“婷婷在街面上玩耍，有一次差點被車子撞到，是那孩子推了一把救了婷婷。”童學詠說道。
他又仔細想了想，基本上排除了是軍統上海特情組出問題的可能。
這幾人中任何一個人出事了，其他人發現了端倪，向他示警。
單芳雲張了張嘴巴，似乎是說了句什麼。
“喝吧。”他說道。
程千帆下意識的就要走向辦公桌上的電話機，他要打電話到霞飛區巡捕房。
此外，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是己方的同志發現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暴露了，故意假借辜新雪的名義送來糕點示警。
所以，程千帆高度懷疑這張紙條是有問題的。
“水。”單芳雲說的是‘水’。
他對董正國點點頭，“繼續用刑。”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法租界特別黨小組內部出事了，有其他人被捕了。
路大章？
張萍？
辜新雪是不是黨內同志，他並不知道。
而且，以他對辜新雪的瞭解，這丫頭想到拎着糕點來的可能性本就不高。
所以，糕點只有一種可能是辜新雪送來的，那就是一開始就拎着糕點來，並且一見面就親手交給他！
湯炆烙皺眉，盯着水瓢，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一把搶過來。
董正國看到湯炆烙動了，笑了笑沒有跟上去。
程千帆深深的抽了口香菸。
“水沒有。”湯炆烙笑了笑，“辣椒水要不要？”
董正國這個時候走過來，他朝着湯炆烙搖搖頭，隨之面露感興趣的神情看着童學詠給單芳雲喂水喝。
深深的抽了口香菸，童學詠露出滿足之色，他淡淡說道，“童某本就不是主動投靠日本人的，這點是事實。”
他看着董正國，“董兄和紅黨鬥爭這些年，最清楚紅黨的狡猾，孩子是最容易露出馬腳的，紅黨那麼小心，這孩子本身絕不可能有問題。”
他擺了擺手阻止了董正國的勸說，繼續說道，“事實毋需迴避，童某已經走了這條路，就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董正國點點頭，確實是，此前黨務調查處杭州站的老何就曾經僅僅憑一個小孩子的幾句話就發現了紅黨重要人員的端倪，只可惜不知道因何消息會走漏，以至於此紅黨提前逃離了。
說着，抽了口香菸，緩慢的吐出一道悠長的煙氣，“如果他不是死硬的紅黨，估摸着火候快到了。”
沈大成糕點鋪距離中央巡捕房可是頗有距離的，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被日本人抓住後，童學詠受刑多日堅不吐露隻言片語，算得上是一條漢子。
他笑道，“而且，如果單老闆真的是是軍統，我估計軍統上海站早就安排一幫人隱匿在日雜店……”
這兩人無論是誰出事了，都能夠從霞飛區巡捕房那邊探到反應。
程千帆從抽屜裡摸出一把小鑷子，他小心的將綠豆糕裡的紙條夾出來。
他倒也沒有否認，點了點頭，“童兄別誤會，我內心是傾向於相信童兄的，只是有些好奇罷了，童兄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在用那孩子和日雜店釣魚，爲何卻……”
趙樞理？
程千帆搖搖頭，趙樞理此時此刻就在辦公樓，剛纔還看到趙樞理晃晃悠悠上樓呢。
“電報局那邊安排好了沒有？”蘇晨德扭頭問身旁的男子。
“可能性微乎其微。”童學詠搖搖頭，“單老闆一年多前就在極司菲爾路開店了，軍統沒有這種耐心的。”
董正國頗爲驚訝，沒想到童學詠竟然主動提及此事。
單芳雲已經皮開肉綻，他的頭垂着，臉孔、嘴角都有血水在滴下來，整個人蔫蔫的，似乎隨時要不行了。
單芳雲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水，然後整個人似乎是活過來一些了，正好聽得童學詠此言，他立刻嚎啕大哭。
……
芳雲日雜店的小夥計倘若真的救過婷婷，以童學詠的脾性，確實是會報恩。
甚至極可能來自於敵人的試探。
他對董正國說道，“相比較一個監視七十六號的站點，安排一夥人突然襲擊幹掉丁主任、李副主任，此豈不是大功一件？”
危險！速度撤離！
程千帆搖搖頭。
程千帆透過窗口看了一眼院子裡，老黃坐在醫療室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正愜意的抽着菸袋。
不過，通過此前同辜新瑞的接觸，他高度懷疑辜新瑞是我黨同志。
……
童學詠這種老資格紅黨，能夠爲了女兒而背叛了他堅持的信仰，這說明在這個人的心中沒有比其女兒婷婷更加重要，更加寶貴的了。
這是組織上的示警。
原因還是那個，除非房靖樺出事了、開口了，他是不可能暴露的。
那麼這個示警之人，也絕對是桃子、豪仔等人中的一個，而他們即便是示警的話，也必然觸發程千帆暗中的預警設置：
他彈了彈菸灰，“回不了頭了。”
“幫婷婷還恩。”童學詠直接說道，“那孩子救過婷婷，我不能眼看着他病餓。”
豪仔上午還見過，浩子就在巡捕房。
不可能。
“童兄可否說的再明白一些？”董正國不解問道。
童學詠卻是搖搖頭，他直接走到了水缸那裡，用水瓢舀了一瓢水，端到了單芳雲的嘴邊。
而知道程千帆就是‘肖勉’組長的，就是豪仔、桃子、李浩、周茹等寥寥數人。
他第一反應是自己暴露了！
但是，這個假設直接就被他否了。
相比較在情報戰線上的監視和潛伏，軍統更加熱衷於搞暗殺。
確定了，這盒糕點和辜新雪無關。
“這位單掌櫃，要麼是紅黨，要麼……”董正國沉吟說道，“要麼就只是一個倒黴鬼。”
若是離開巡捕房後突然想到了該送禮物的，辜新雪是極不可能再安排人送糕點來的，或者說即便是辜新雪想要這麼做，也來不及——
周茹？
類似的事情還有好幾起，也有通過小孩子不小心露出馬腳導致紅黨被抓的，紅黨是極爲擅長總結經驗教訓的，倘若芳雲日雜店真的是紅黨的秘密交通站，他們必然十分小心，不可能讓這個孩子接觸到什麼秘密的。
說着，他看向被吊在柱子上的單芳雲，“單掌櫃，你是倒黴鬼，還是——紅黨呢？”
“長官，長官，俺真的不是什麼紅黨啊，俺就是一個小買賣人。”單芳雲哭的淚水混着血水流淌，齜牙咧嘴的，“長官，俺冤枉吶。”
程千帆突然想到了一點：
他剛纔對小猴子說，辜新雪比以前懂事了，還知道派人送來他最愛吃的沈大成的糕點。
……
男子有一邊耳朵完好，另外一邊只剩下半拉，他點點頭，“放心吧，電報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