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看着李萃羣。
他摸了摸微微的胡茬,嘖了一聲,用冷淡、嘲諷的口吻質問,“怎麼?李副主任這是在審問我?”
“學弟誤會了。”李萃羣苦笑一聲,“你啊你,就是太敏感了。”
他起身將程千帆面前的菸灰缸拉過來,彈了彈菸灰,又將菸灰缸推回去,“爲兄自然是相信學弟的,只是,職責所在,例行公事。”
“呵呵。”程千帆冷笑一聲,“我怎麼知道盧興戈被人救走的時候我在哪裡?”
說着,他眼眸微微一縮,“被人救走?”
這表情?
這是此前並不知道此消息?
“沒錯。”李萃羣看了一眼,緩緩說道,“昨日我特工總部在西自來火行街圍捕盧興戈,本來一切還算順利,卻是橫下里殺出來一支人馬將盧興戈救走了。”
他盯着程千帆看。
程千帆聽到‘將盧興戈救走了’,並未有他所猜測的那種‘鬆了一口氣’的做派,反而是微微皺眉,且有幾分怒氣。
他想了想,“除非用大錘砸牆,不然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嘿,這廝!
程千帆上了車,搖下車窗,聽得李萃羣在那裡巴巴說。
李浩嘿嘿笑,摸了摸腦袋。
李萃羣面上的笑容收斂,表情陰沉。
蘇晨德提出該辦法,真的沒有暗藏貓膩?
李萃羣皺眉。
他的語氣冷淡,不管怎麼說,董正國現在是他的人,程千帆這麼說話,於情於理他李萃羣都不能給好臉色。
他是極爲聰明之人,自然知道這就是程千帆這廝爲了回擊那句‘小心眼’的故意使壞之處了。
“日雜店有瘸腿的板凳,這本身沒什麼。”浩子說道,“現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沒那麼多講究,不過,如果掌櫃的會木匠手藝,這就不對了。”
……
程千帆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他兩步走回來,拿起自己遺忘在茶几上的煙盒,抽出一支菸叼在口中,將煙盒一把攥在手裡,掰斷了菸捲後丟在地上。
……
“昨天下午,西自來火行街。”程千帆皺眉唸叨了兩句,隨後便露出思索後的恍然之色,“昨天下午西自來火行街發生交火,這件事我知道。”
浩子已經一路小跑過來,迅速將車子發動,然後又下車拉開了後排車門。
他彈了彈菸灰,“只是此前並不清楚是你們在抓捕盧興戈。”
木匠是不會空着手去‘僱主’家幹活的,必然帶着自己的工具:
他們不用別人的工具,也不會允許別人用自己的工具。
程千帆點點頭,四號貨倉弄了個暗門,爲的就是有朝一日有掩人耳目的需求。
“沒錯。”程千帆點點頭。
李萃羣有輕微的驚訝,他注意到程千帆沒有再冷嘲熱諷,說這番話的時候的態度是頗爲認真的。
像是鋸子、刨子、斧子、墨斗、尺子,這些都是木匠隨身攜帶的物品,是他們吃飯的傢伙什,是非常重要的,就像大夫的診療箱、農民的鋤頭、漁夫的漁網一般。
他通過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得出了那個人是被特務騙進來的結論,後來在同七十六號的人吹牛閒聊的時候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情報,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這令浩子略自得,便想着考一考帆哥。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程千帆沉聲說道。
然後他就聽到外面走廊裡程千帆在喊。
他看到李萃羣表情陰沉,卻是絲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回答了李萃羣剛纔的問題,“那個時候我在貨倉驗貨。”
“帆哥,還記得我們進院子的時候看到的那個人嗎?”李浩問道。
程千帆沒有回答問題,“你仔細想想。”
這說明程千帆與盧興戈的關係破裂?已經反目成仇?
……
“是有點不對勁。”浩子說道。
帆哥不愧是帆哥。
董正國在還是中統上海區代號‘大副’之時,曾經主導過刺殺程千帆的行動,這廝果然是記仇,這是巴不得在西自來火行街被打死的是董正國啊。
……
……
“是。”浩子想了想,又補充了一些自己打聽來的細節。
“盧興戈被人救走的時候,我在哪裡,在做什麼,不是愚弟刻意隱瞞什麼,實則是,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更遑論回答我在彼時做了什麼這個問題。”程千帆皺着眉頭。
李萃羣則是面帶淡淡笑容,他走在程千帆的身側,一開始還勸說了兩句,看到程千帆不理他,李萃羣也不生氣,依然是面上帶着淡淡笑容一路相送。
“帆哥,你這是強詞奪理。”李浩不同意帆哥這話,“反正我就沒見過懶木匠。”
一邊低頭走,一邊摸出打火機點燃口中的菸捲。
蘇晨德真的暗藏歹意?
要說蘇晨德沒有什麼小心思在裡面,李萃羣自己都不信。
李萃羣愣了下,似是沒想到程千帆直接翻臉。
說着,程千帆直接拉開門出去。
“學弟,何必呢,你這脾氣。”李萃羣苦笑說道。
“詳細說說。”程千帆說道,芳雲日雜店,他有點印象,就是街頭那個店招歪歪扭扭要掉下來的日雜店。
“這話就過了啊。”李萃羣看到程千帆似乎是真的生氣了,也是‘急了’,他走上前兩步,“我若是真的懷疑你,會是這般與學弟你飲茶敘話嗎?你這脾氣要改,也就是爲兄我不介意。”
理智告訴他,蘇晨德沒問題,這一切都是程千帆故意拿話語使壞。
還是裝蠢行壞?
然後看到浩子的表情,忍不住笑罵道,“怎麼?還想要考一考我啊?”
程千帆面色陰沉,卻是閉了嘴,並未說氣話。
看到程千帆眼眸中那一閃而過的喜色,這是在幸災樂禍?
李萃羣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了,他冷哼一聲,就準備要質問。
“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位單掌櫃手裡有沒有拿着傢伙什?”程千帆問道。
“那個人是街頭的芳雲日雜店的掌櫃的,姓單,抓他的是七十六號的一個特務小頭目。”李浩說道,“這人姓湯(唐),這個人聽那個單掌櫃說會木匠手藝,就騙了單掌櫃來院子裡,說要請他修補桌椅,然後一進來就下令手下人將單掌櫃抓起來了。”
“帆哥怎麼知道是被騙進來的?”李浩問道。
“帆哥,我明白了。”李浩眼中一亮,說道,“木匠幹活要帶着自己的傢伙什。”
李萃羣呵呵一聲:
程千帆那傢伙就是純純的壞!
程千帆沒有進一步解釋,也沒有催促。
李浩皺眉,他在思考。
“說說看。”
所以程千帆深深吸了一口菸捲,鼻腔噴出細細的煙氣,他直接將菸灰缸拿了過來,菸蒂用力摁下,然後霍然起身,“李副主任若是還覺得有什麼可疑之處,旦可派人去查。”
“學弟——”
聽了浩子所言,程千帆揉了揉眉心,“浩子,你認爲這個單掌櫃是普通人被誤抓了,還是確實是有問題的?”
“就是被騙進來的那個?”
“許是一個懶木匠呢。”程千帆搖搖頭,說道。
“那太可惜了。”程千帆搖頭嘆息。
這些工具,對於木匠們來說,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關鍵,就靠這些工具吃飯了,所以木匠們對這些用具也非常愛惜珍重。
但是,這人吶,就是經不起琢磨……
最不濟,即便是沒有人受到報刊的影響,但是,此舉在日本人的眼中會如何看待?
說着,程千帆抱了抱拳,“告辭了。”
“打聽到什麼了?”程千帆問道。
“浩子,走了。”
斧不亂拿,尺不亂跨。
帆哥說他做得不夠好,必然是真的做得不夠好。
李浩是乞丐出身,在街面上討生活,最是知道,在他眼中,再沒有比木匠更加勤快的了,但凡家裡有需要修補的,木匠要是能忍到第二天,這都是懶木匠。
儘管回答了李萃羣的問題,但是,畢竟心中是頗爲不爽利的。
這似乎是,確實是在爲盧興戈逃脫了抓捕而頭疼的樣子?
“不,愚弟不是小家子氣,是賤皮子。”程千帆冷笑,“我這送上門給人審問,嘖嘖。”
蘇晨德自然不蠢,相反能力不俗。
“行啊,成語用的越來越熟練了。”程千帆笑道。
從三樓下樓,來到了特工總部的院子裡。
這廝果然是小心眼至極。
“恐怕學弟要失望了。”李萃羣冷冷說道,“帶隊的是四水,被打死的是四水手下的兄弟。”
“沒有。”李浩想了想,說道,他記憶力很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單掌櫃是空着手的。
這廝在他的地盤上放肆,他還得忍氣相送,這就很氣人。
“看着路。”程千帆說道,提醒浩子小心開車。
說着,程千帆忽而露出感興趣的樣子,他問李萃羣,“聽說貴部遭受了損失,死傷了好幾個人,帶隊的人都被打死了?”
“昨天下午。”李萃羣說道。
說完,程千帆敲了敲駕駛座的靠背,示意浩子開車,嘴巴里還嘟囔了一句,“蠢不怕,就怕是裝蠢啊。”
他敢篤定,程千帆最後這段話本來應該是不打算說的,許是聽到自己譏諷他‘小心眼’,這廝便用實際行動來表現什麼叫小心眼。
“浩子,我昨天下午的行蹤落實了嗎?”程千帆表情嚴肅問道。
“見外了不是。”李萃羣微笑着,“你啊,多大點事,小家子氣。”
……
‘小程總’在門口駐足,扭頭看向李萃羣,咬着菸捲,冷冷說道,“學長儘管派人查,不過,愚弟醜話說在前頭,若是本事不行,運氣不好撞在我手裡,學長就準備發撫卹金吧。”
旋即,他又呵呵笑着跟了出去。
在會客室暨閱覽室擺放親近紅色、重慶之違禁報刊,任人取閱,極可能提升大家甄別那些抗日分子宣傳的手段,也可以暗中觀察,釣出隱藏在特工總部可能的奸細,這個辦法是蘇晨德提出來的。
那麼,蘇晨德是蠢?
浩子既然會想着‘考一考’他,必然說明浩子打聽到一些情報了。
“學弟且說。”李萃羣湊過來,不生氣了這是?
“帆哥你說。”浩子表情認真說道,他剛纔還沾沾自喜,現在聽到帆哥說還有他沒有看到的地方,他立刻態度端正。
“一切都按照計劃安排好的。”李浩說道,“大家是看到帆哥你進了貨倉的,後來我仔細檢查了,沒有紕漏。”
無他,自己的工具用的順手,閉着眼睛都熟悉。
程千帆來到車門邊,他冷哼一聲,“李副主任,留步。”
李萃羣也沒有繼續深問,他知道繼續追問的話,程千帆也不會說,反而會鬧翻臉,因那就是真的如同審訊一般了。
但是,想到剛纔程千帆提到盧興戈的時候的嘆息,似乎又不應該是這般。
“帆哥。”李浩說道。
李萃羣滿腹的不滿,頓時消散了大半,他的心中頓時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隨之,他的表情變得嚴肅,“浩子,你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這確實是一個疑點,不過,還有一個更大的疑點你沒有注意到。”
但是,李萃羣不得不承認,程千帆所點出的弊端:
萬一有手下受到這些報刊言論的影響,本來是沒問題的,現在卻因此發生變質?
李萃羣看着程千帆的座駕離開,他的面色連連變化,最後是冷哼一聲。
那麼,是什麼小心思呢?
“特工總部毫不避諱的任人取閱紅色報紙、仇日報刊,這是在無私爲紅黨、重慶培養人才嗎?”程千帆輕笑,說道,“誰人提出這般作爲,此人非蠢即壞!”
按照程千帆的說法,提出此辦法的人是非蠢即壞,甚至是裝蠢行事。
……
“是誰帶隊,是董正國嗎?”程千帆繼續說道。
旋即,他苦笑一聲,搖搖頭。
他沒有說在哪個貨倉驗貨。
他忽而輕笑一聲,“學長,愚弟有一言相送。”
壞?
李萃羣自然也不會懷疑蘇晨德有問題。
“怎麼?”程千帆擡頭看,不需要李浩回答,他就知道浩子爲何喊他了,前面就是街口,可以看到那個店招歪歪斜斜似乎隨時要掉下來的芳雲日雜店。
一個男娃坐在空蕩蕩的店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