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的學術不夠,技巧來湊。他用的這個方法,其實就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
這樣不僅能規避儒家學子對他的質疑,更能引起他們對整個社會構成的研究和質疑。
在他們研究清楚這個問題之前,他們是不敢來質疑朱瞻基的。
而他們想要把這些想清楚,也非常困難,因爲這是時代的侷限。真要分析清楚後,他們也會對儒家的學術壟斷產生質疑了,因爲儒家思想在某些方面,已經成爲了社會發展的桎梏。
只有質疑才能進步。
當然,他們現在不會發現這一點,他們都已經被朱瞻基拋出來的理論給震撼了,覺得自己這幾十年的見識幾乎要被顛覆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接受了先輩的學術,不敢質疑,不能質疑,這是儒家尊師重道思想下的一個弊端。
在一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就敢說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
這話你在華夏說出來試試看,保證第一時間你就聲名塗地,千夫所指。
不過,陷入深思的只是那些工部吏員,幼軍的這些年輕人卻沒有這麼複雜的思想。他們從小接受的都是軍人的服從教育,接受的都是實用性的技能培訓,這些對他們來說太深奧了。
但是,能夠接受到這樣總結性的新知識,他們的心裡只有激動和思考。
這個話題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了,所以朱瞻基不等他們質疑,就把話題又談到了下一個話題。
“何爲理學?非程朱理學。程朱理學只是儒家學說的一個分支,真正的理學是基於唯物主義思想的道理之學,明理之學。其最具代表性的學問,就是算學。商代人已使用十進位法,有了有了畫圓和直角的工具。
春秋末期的《孫子兵法》裡有關於分數的記載,戰國時期《荀子.大略》等書中記載了乘法九九表。《墨經》中提到了幾何學中的點、線、面、方、園乃至極限和變數的概念。
但是這些只是籌算範疇,真正的算學,應該是組合計算之學,我認爲用數學來稱呼,更具代表意義。而最能代表組合數學的著作,就是春秋時期成書的《易經》。易經博大精深,其主要思想,就是含有組合數學邏輯的基礎。”
這又是所有人都無法辯駁的一點。周禮六藝就包括了禮、樂、射、御、書、數。所謂的儒家六藝不過是將周禮六藝據爲己有。
所以現在,他們不能說數學不重要,因爲數學的應用,可以說比儒學還要廣。一個農戶,可以不識字,但是必須要懂算數,否則買賣東西都是問題。
要說硬着頭皮說不重要,那儒家幹嘛還要把這些融合在自己的知識體系內呢?
一開始衆人沒有意識到,但是現在卻發覺了朱瞻基的滑頭。他完全是隻管挖坑不管埋,提出問題簡單,想要解決這些問題可就難了。
而且,他才十七歲,又是太孫,其他人也不能因此就責怪他。相反,還因爲他的身份,他們必須要正視這些問題。
現在,他們乾脆就不插言了,想聽聽朱瞻基到底最後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至於地學和天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劃分在一起,但是又有根本區別。相同之處是這兩門學問都是教會我們認識我們生活的世界,但是天文學更多偏重在理論和未來,地學偏重於應用和現在。通過天文,我們知道了春夏秋冬,春播夏種,秋收冬藏,通過地學,我們能將世間萬物都爲人所用。金銀銅鐵錫,這些都是這個世界賜予人類的禮物,甚至就連隨處可見的泥土,也能燒成磚,建造高大的房子。
可是我們現在應用的這一套,依舊是一千多年前的技術,爲什麼這些技術從發明到現在,特別是最近一千年來,就再也沒有提高呢?”
這些工部吏員當然知道是什麼原因,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正面回答。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隱約能猜到朱瞻基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他們的內心裡雖然有些擔心,但是更多的是興奮,因爲一個重視工部工作的繼承人,會讓他們獲得直接的重視。
與這個相比,儒家學術的地位,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何況,太孫殿下並沒有否定儒家啊,也很認同儒家啊,他只不過是更注重理論結合實際而已。
醫學方面,朱瞻基就更不太瞭解了,不過這十幾年來,他也有意關注着醫學發展的道路,知道一些應用技術的發展。
朱瞻基喝了一口水,才又說道:“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就根據五行學說建立了如今的醫學體系,《黃帝內經》,《扁鵲內經》,《扁鵲外經》,長桑君的《禁方書》,《五十二病方》,《足臂十一脈灸經》和《陰陽十一脈灸經》也在那個時期就已經成書。
我幼時聽解學士講三國,知道了在漢朝時期,華佗就已經能刮骨開顱,可是爲什麼到了如今,這些醫術不僅沒有發揚光大,卻還失傳了。這固然有戰亂的原因,但是更多的卻依舊是後人在這些方面的固步自封。”
雖然醫術可以救人命,但是中醫的複雜往往需要一個人窮極一生,才能進入門檻。所以,能夠把精力都投在這上面的人少之又少。
這更多的是因爲缺少系統分解的原因,幾乎每個中醫都是全才,需要會把脈,會內科,會外科,會兒科,會婦科,還要會識別中草藥,知道如何熬藥。
而且,因爲缺少傳承的渠道,人人敝帚自珍,也是阻礙醫術傳播的重要原因。
這一點是必須要改革的,並且這種改革不會觸及社會的根本穩定,大部分人都會贊同。
更主要的是,這種改革的成效是很容易就看到的。只要不培養全才,只培養專才,醫生的數量就能在短期之內有很大的擴充。
而成藥的配置,也能讓醫生的需求量大減。比如外傷一些藥方,大部分都是一樣的,而傷寒,感冒這些病,藥方也都大同小異。
講到最後一個概念的時候,朱瞻基站起身來,向諸大臣行了一禮。諸大臣不敢怠慢,也紛紛站起身來還禮。
宋禮正想開口問朱瞻基是什麼意思,卻見他拿起炭筆,在身後的白板上寫下了“格物”兩個大字。
然後他才轉身說道:“我這一禮非爲敬人,實爲敬爲人。不管諸位年歲多大,職位多高,但是都在格物之學,有着應有的貢獻。宋尚書興修水利,吳尚書建城造陵,這都是利國利民,造福子孫後代之壯舉。”
衆人紛紛愕然,不明白朱瞻基爲什麼突然之間又把格物擡到如此高的地位。最少在這個時代,做事的人其實是要比耍嘴炮的人低人一等的。
就以如今的內閣,翰林院爲例,雖然他們的級別還低的可憐,但是卻清貴無比,人人趨之若鶩。
而工部這個關乎到國家發展的部門,幾乎什麼都要做,卻只能排在六部的最後一位。
這如果在後世,雖然工部分成了科技部,國防科工委,國土資源部,建設部,鐵道部,交通部,信息產業部,水利部,商務部,但是幾乎每個部門都在國家的發展計劃裡面,佔據了重要位置。
朱瞻基接着說道:“從格物致知,我們會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唯物主義思想其實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確定下來了。格物,此物是萬物。宋代程頤,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也的思想。格物即就物而窮其理。
朱熹在程頤思想基礎上,提出了系統的認識論及其方法。他說,知在我,理在物,這我、物之別,就是其主賓之辨,認爲連結認識主體和認識客體的方法就是格物致知。
他認爲格物的途徑有多種,上至無極、太極,下至微小的一草一木一昆蟲,皆有理,都要去格,物的理窮得愈多,我之知也愈廣。由格物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到豁然貫通的過程。要貫通,必須花工夫,格一物、理一事都要窮盡,由近及遠,由淺而深,由粗到精。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成四節次第,重重而入,層層遞進。窮理須窮究得盡,得其皮膚是表也,見得深奧是裡也。人們必須經過這樣由表及裡的認識過程,才能達到對理的深刻體認。”
這個時期,正是朱程理學大放光彩的時候,他們的學說也深入人心。
接受了後世教育的朱瞻基是接受不了朱熹這個人的,因爲整個華夏曆史後來的悲劇,就源於理學思想在他這裡徹底走向了霸權主義。
朱瞻基說的這番話,也是他整個思想精髓所在,還是有其意義所在的。但是他也就只有這一點閃光點。
這個閃光點被放大,被神化,然後變成了一個壟斷學閥。整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從此開始了數百年的思想禁錮和閹割。
這就好比他建立了一個框架,任何人都只能在這個框架裡生活,而不管這個框架只能容納一小部分人。
剩下的人哪怕把你的胳膊腿砍斷,也要塞進來,甚至是直接剝奪你的生命。
這就是從儒學到儒家,又到儒教的一個過程。哪怕起因是好的,是正確的,但是最後都變歪了,甚至連目的都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