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眼睛一亮,慌不迭地將銀票接了,揣入懷中,然後又合十笑道:“施主如此有心,佛祖定然賜福。敝寺方丈這兩日正與一位新到的貴客講經說法,不知此刻是否有暇,待小僧着人進去問一問。若是正講着,便只好請二位施主去偏殿稍待了。”
徐少卿點了點頭:“我們二人今日專程而來,務求拜見,便等一等也無妨,還請師傅代爲通傳。”
“好說,好說,二位施主稍後。”
那僧人說着,便喚過一名小沙彌,低聲吩咐了幾句,待他去後,自己卻沒走,仍舊陪在旁邊。察言觀色,見這二人中男的丰神俊逸,目光如電,定然大有來頭,而女的端麗嫺雅,面上卻微帶一絲羞意,便料定自己之前所猜的不錯。
想了想,便試探着陪笑問:“聽施主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是新到秣城不久,小僧不瞞二位說,敝寺雖僻處西北,但香火繁盛數百年,這觀音籤最是靈驗,現下左右要等一會兒,施主不若讓娘子求一道如何?”
高曖先前聽徐少卿叫她娘子,便覺不妥,此時見這僧人竟也誤認了,不由更是窘迫,但心說人家也不過就是問問,隨口推脫也就是了,卻不料他竟然應道:“既是如此靈驗,來過不可錯過,索性便卜一簽問問福緣子嗣吧。”
她嚇了一跳,在人前裝模作樣假扮夫妻,已是夠逾禮的,如今卻還要抽什麼求子籤,就算是有意要捉弄她,難道便忘了自己是個奴婢,不知顧點顏面麼?
當下趕忙別過頭,連使眼色,只盼他能會意,打消這念頭。
誰想他卻只作不見,狐眸也望過來,帶着些嬉笑道:“求福求子乃人之常情,娘子在家不也總這般唸叨着麼?如今求菩薩顯靈,賜下富貴麟兒,也好了卻你我的心事,豈不美哉?”
高曖只驚得目瞪口呆,隨即面紅過耳,垂下頭去。
若是兩人獨處時,說些挑惹玩笑也就算了,而今卻是大庭廣衆之下,卻還如此不知分寸,居然連這話都說得出口,卻還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難道竟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份當回事麼?
她面皮薄,知道不便駁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辯說,自家羞赧,暗地裡也替他臊得慌。
那僧人瞧在眼裡,卻只道她是羞澀不語,便順手朝佛前的空位指了指道:“二位且請稍待,小僧這便取籤筒來。”
見他轉身離去,高曖終於忍不住皺眉道:“廠臣怎可這般胡說,辱我清譽?”
“哦,臣何時辱沒公主清譽了?”他瞧着她,眼底含笑。
“你……”
她見他明知故問,還一副嬉笑的樣子,便知後面又預備着什麼話來揶揄自己。
若以口舌來論,她就算再生出幾張嘴來也及不上他,心中雖然有些嗔怨,卻也不敢引他的興頭,身子不自禁的向旁一扭。
“我不知道,廠臣想求便自己求吧,何苦非要無禮攀扯我?”
這副怒中含羞的樣子有股子說不出的惹人勁兒,配着那臉蛋更是嬌美難言,雖已不知瞧過多少遍,卻仍如初見時那般怦然心動。
他越看越是喜歡,走近一步,暗中捉住那隻小手,湊在耳旁低聲道:“非是臣有意攀扯,公主可還記得?臣曾說過這輩子沒別的奢望,只願求個家室齊全,可惜身爲奴婢,家室不敢想,子孫更加想不得,只能收底下的奴婢作個兒子聊以慰藉。如今算是爲下輩子求,公主佛緣深厚,便當替臣求一求,觀音大士看在面子上,興許也靈驗些。”
“……”
他這話說得可憐,讓人忍不住生出惻隱之心。
擡眼瞧瞧,見那雙方纔還綴着笑意的狐眸中竟滿是迷離的黯然,似是還帶着些祈求,自家心頭也有些鬆了,只是想起他以往的作爲,這次說不得又是在假裝。
思來想去,沒了主意,默然不語的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那肥胖僧人已快步走了回來,雙手抱着籤筒捧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道:“女施主請。”
高曖紅着臉,只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亂如麻,不自禁的便又朝徐少卿望去。
卻見他垂眼盯着那和尚手裡的籤筒,面色竟有些沉,似還帶着嘆息之意,心頭竟似被揪緊了似的,下意識便將那籤筒接了過來,在左近一隻空着的蒲團上跪了下來。
擡眼向上望,目光搭上那寶相莊嚴的金身大佛,卻不由得腦中一凜。
這求福求子又不是問前程姻緣,須得是嫁做人婦纔可,他要家室齊全,卻讓自己來求,豈不是明擺着又來佔便宜,這算作什麼道理?
即便求的是下輩子,可也不成話呀,若真的求了,豈不是便等同於對默認了他的心思,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繞了進去?當真是羞死人。
她登時面紅耳赤,恨不得當即轉身逃掉,可身子卻似牢牢定在蒲團上,半分也挪動不得,心頭砰跳,卻又帶着幾分歡喜。
莫非他是打算來生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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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便覺抱着籤筒雙手開始發顫,彷彿那東西有千斤重,快要拿不住了。
這會子可算是騎虎難下,但既然已經在佛前跪了,便沒有再起身的道理。
她連吁了幾口氣,有心想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替人祈願,可腦海中卻全是他們兩個人共處時的情景,每一樁每一件都襲上心頭,怎麼都分舍不開。
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若來世真能舉案齊眉,琴瑟相和,兒孫繞膝,相攜終生,那一生便真的不枉了。
既是這樣,索性便不分彼此,就替他也替自己求一個福,又有何妨?
高曖定了定神,默唸佛號,對着那大佛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虔誠的暗暗許了願,這才慢慢搖晃起了籤筒。
“嘩嘩”聲響,轉眼間便有一支竹籤落在地上。
她俯身撿起,暗自惴惴,沒敢去瞧,轉手遞了過去。
那肥胖僧人趕忙接在手中,去邊上按號牌取了籤文,轉回來取開瞧了瞧,便朗聲唱道:“天地變通萬物全,福祿壽喜皆有緣,麟英神駒接代有,事事稱心如聖賢。”
言罷,拊掌嘆道:“哎呀,女施主端的好佛緣!此籤表的是二位福壽雙全,兒孫孝悌,代代榮寵,自在快活,乃上上大吉,上上大吉呀!”
徐少卿挑脣一笑,雙手抱拳拱了拱:“師傅這籤解得甚好,多謝,多謝。”
高曖卻覺得這其中多是些奉承之詞,想必這僧人得了那銀錢,故意挑些好話來說,可自己聽着卻也不由得歡喜。
那僧人合十一笑,隨即正色道:“豈敢,豈敢,此籤乃女施主心誠所致,小僧不過順意而解,何足道哉?不謝,不謝。”
徐少卿也不再多說,將那籤文接過來,仔細地摺好,揣進懷裡,貼着胸口放了。
這時,那先前去通傳的小沙彌轉了回來,對那僧人輕聲說了兩句。
那僧人揮揮手,讓他退去,便又換做笑臉道:“兩位施主真是有心,敝寺方丈講經已畢,正好相見,兩位請隨我來吧。”
言罷,擡手朝側門一比。
徐少卿道聲謝,便和高曖隨他從那裡出去,又過了兩道門,前面便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足有上百步。
聽那僧人道,走廊的盡頭便是經樓講堂,方丈的禪房也在那處。
高曖暗暗吃驚,原先從外面看只覺得只覺得寺中建築宏壯,卻不想裡面竟也如此深長,這般的規模可也真是少見,恐怕就算京城裡那些敕建的佛寺也未必及得上。
堪堪走到一半,忽然見前方轉角處繞過幾個人,迎面而來。
當先那個身材高大,劍眉深目,神采英拔,年紀甚輕,雖是一身玄青色的行衣,作儒生打扮,但卻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氣,腳下闊步而行,竟似獵豹般凌厲矯健,令人不敢逼視。
而身後跟着的那幾個儘管也是僕廝打扮,卻也個個都是健碩異常,神色間更是冷峻無比,絲毫不見那種任人驅使的奴婢樣。
他們是什麼人?
高曖正自納罕,瞥眼間卻見徐少卿忽然停住了腳步,神色大異,雙目直直的望向對面,竟自愣住了。
這麼久以來,除了那次在山谷中遇襲,他還從未這般色變過。
她不禁吃了一驚,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問:“你怎麼了?”
徐少卿怔了怔,這才恢復常色,但臉上的歡漾卻已無影無蹤,也沒繼續向前走,拉着她站到了邊上。
那僧人此時也頓住了腳,回頭對他們使了個眼色,自己也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高曖越來越是奇怪,再擡眼時,見對面那一行人已走到了十餘步遠的地方,爲首的年輕男子似也瞧見了她,卻沒避諱,目光灼灼的便望了過來。
她秀眉一顰,便別開眼,不再去看。
須臾間,那些人已到了近處,步子也緩了下來。
那僧人近前一步,帶着些諂媚的合十笑道:“許久未見狄施主,不知可是要出寺麼?”
“是啊,來了幾日都在後堂聽講,卻還未曾到城中游覽,今日得閒,正好去看看。”
那年輕男子斜了他一眼,輕輕搖頭,卻又瞥過鷹隼般的目光,在高曖身上左右打量了幾下,問道:“這二位是……”
那僧人介紹道:“這兩位施主也是遠道而來,特地想見方丈大師求問些事情,小僧這才引他們去後堂。”
“哦,原來那沙彌所報的就是這二位,既然同是崇佛之人,失敬,失敬。”那年輕男子說着,擡手一拱。
徐少卿道聲“豈敢”,抱拳還了一禮,卻沉着眼不與對方相接。
高曖覺得那人瞧自己的目光無禮,也不去看他,只微微蹲了蹲身。
那年輕男子也沒多言,帶着幾名僕廝告辭而去,走出幾步之後,卻還回頭望過來,眼中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高曖只作不見,擡頭見徐少卿面上仍是一副沉冷之色,忍不住又低聲問:“怎麼,廠臣識得那人?”
他搖頭一笑,卻沒多言,轉身便隨着那僧人繼續朝前走。
轉過走廊,來到後堂一間靜室。
那屋內陳設極其樸素,莫說禪牀用具,竟連桌椅也沒有,只擺着一頂香爐和幾隻蒲團。
正中端坐着一名枯瘦的灰袍老僧,長鬚浩然,面上皺紋叢生,已瞧不出有多大年紀,但卻寶相莊嚴,一望便知是德行高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