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由情合,言以心誠。
往常被言語小小的撩撥幾下,便足以令她面紅耳赤,心跳不已,如今聽到這般石破天驚的話語,反而不那麼形於表面,只是心中翻江倒海,轉過千百個念頭,卻又捉摸不定。
高曖半側着身子立在那兒,只覺腦中“嗡嗡”直響,混混沌沌,如飲了醇酒般微醺,低垂的眼眸中有些恍然失神,連面色都是木然的。
這話又算作什麼意思呢?藉着話頭暗訴衷腸麼?
可他們兩個畢竟身份有別,就算不念着他是個奴婢,世俗禮法下也像隔着千山萬水,無法逾越。
再說她此行又將捨身庵堂,從此心中再不能存有任何情愫之念,而他不久也將返回京師,從此天各一方,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說到底,自己和他都是天下間的可憐人,現下這般相處,似有若無的歡喜已是奢侈,還敢有所貪求麼?
不過,自己雖說不成了,可他未始不能心懷憧憬,或許將來會有一個好歸宿也說不定。
徐少卿卻也有些發愣。
他原本也不過是想借此挑惹得她情迷意亂,不自禁的說些方寸顛倒的話,自己心裡好好受用一番。最不濟也能露出些羞怯萬狀的小兒女模樣,瞧着也是可愛。
卻不料這番柔腸百轉的傾訴觸動了心絃,竟成了有感而發,到後來自己也覺黯然。又見她面上平平,一副懵然未懂的樣子,又像是故意裝作如此,不覺也有些訕訕。
正尋思着怎麼將話頭接下去,卻見高曖忽然回過頭來望着自己。
“既是假扮夫妻,若廠臣沒覺不妥,我這裡自無什麼異議。事出突然,也只得從權。”
她頓了頓,垂眼咬脣續道:“廠臣心裡的苦,我雖不敢說懂,但也隱約有所感悟。嗯……之前聽聞,宮裡有些內侍也會在外成家立宅,其實……也跟平常夫妻沒什麼差別,廠臣這般的身份,不該如此寂寞無依,以後找個稱心的人在身邊就是了。”
徐少卿訝然一愣,萬沒料到她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竟也揣摩不透其中的意思。
但他畢竟是個伶俐人,腦筋轉得極快,當下嘆聲笑了笑:“公主這是在攛掇臣找對食麼?”
高曖臉上一紅,見他面色有異,只道自己這話又犯了什麼忌諱,趕忙歉然道:“我不過是道聽途說,便這麼隨口一提而已。這是廠臣的私事,原不該由我多嘴,還請廠臣見諒,只當沒提過吧。”
“既是提了,又怎能當做沒說過?臣得陛下信任,最要緊的便是重規矩,知進退,否則被朝中那幫言官捏住了把柄,沒得上頭再挨一刀。其實不瞞公主說,這些年來還真有幾個不曉事的,明着暗着送女人給臣,結果……”
她一聽這話,不知怎的心頭竟緊了起來,忍不住問:“結果怎樣?”
方纔還嚇人一跳,這會兒的關切樣兒卻又讓那副懵懂之態顯露無疑,他暗暗好笑,索性繼續消遣兩句,半沉着臉應道:“沒什麼,既是想設計構陷,又欲趁機噁心臣一把,此等宵小之徒,自然是全部拿入東廠大牢好生雜治了。”
她不疑有它,眉間一顰,雙手搓捏着衣角,又問:“那……那些女子呢?”
這些動靜都被他看在眼裡,暗自一笑,當下清着嗓子道:“方纔不已說了麼,臣最重的便是規矩,難道還會留着那些禍胎在身邊?早就打發了。再說,臣雖是個奴婢,但也不是隨便的人,就算要找對食,也不能不挑不揀,來者不拒,須得投緣纔好。”
高曖聽他又開始胡說八道,索性閉了口,不再說了。
可同時心裡又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只是自己怎麼會沒來由的關心起這個來了?
方纔還告訴自己不要奢求,如今爲何又執迷起來了?
她窘着臉垂下頭,重又端起碗,繼續給他上藥。
這一靠近,那股伽南香的味道便又滲入鼻間,雖經雨水衝淋,依然是那麼清晰,此刻草藥的辛氣也蓋不住,彷彿已融進了血肉裡,淳烈得讓人心動。
徐少卿卻也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柔柔淡淡,若有似無……
他不由收起了調笑之心,細細品着,只覺心中嫺靜,忍不住又暗自怦然。
霎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一個靜靜的坐着,一個指尖輕輕划動。
彼此的呼吸之聲可聞,卻不交一語,但又像在說着千言萬語。
須臾,抹好了藥,又取棉紗包紮。
剛纔斜斜地纏了幾道,徐少卿卻突然一擡頭,目光望向房門處。
高曖一愣,很快就聽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徐少卿接過手來,將棉紗隨意纏結好,便披衣起身,過去開了門。
那老婦笑吟吟的立在外面道:“竈下都已備好了,請官爺與娘子去外間用飯。”言罷,還探頭朝房裡瞅了瞅。
“勞煩阿婆,小可這便與娘子去。”
他說着重又將房門關上,將那套鄉下農人的衣裳穿戴好,便和高曖一同出了門。
到外間一瞧,那裡剛用破舊門板搭了張桌子,上頭放着幾樣菜蔬,無非是青菜、豆腐、菌子一類,那老農還拿了壇自釀的米酒,但除了一碗炒蛋外,幾乎不見油花,更沒有半點葷腥,這恐怕還是因着他們來,特別準備的,就這對老夫婦而言,已算是奢侈了。
老夫婦倆因着他們說是京裡做官的,開始說什麼也不敢同桌而食,要去竈下自吃,徐少卿堅執不肯,兩人這才稱謝依從,一起坐了。
吃了一陣,徐少卿忽然問:“聽老丈的口音,不像是京畿一帶人,小可妄猜一句,莫不是從西北來的?”
那老農趕忙點頭道:“官爺猜得不錯,小老兒正是攜妻從西北來的,如今已快三十年了。”
徐少卿微一頷首,又問:“西北離此千里之遙,老丈爲何要攜家來此?”
“嗨,不瞞官爺說,西北那地界可比不得這裡,一色的黃土,天不下雨,地就荒着,一年到頭能打點糧食可不容易,再加上獫戎人又時時來殺人搶東西,活不了,這不就逃來了麼。”
那老農灌了兩口酒,乾枯的臉上衝起一層黑紅,打開話頭又道:“當年獫戎人屠村殺人,俺和俺這婆娘躲在井裡才逃過一劫,出來看時,全村老少都死光了,那可真是慘……”
他話剛說到半截,那老婦便皺眉道:“老東西,今日官爺也娘子在此,好端端的又提這些做什麼?”
徐少卿接口道:“西北獫戎之禍由來已久,是爲國家大患,不過,近些年來晉王殿下統就藩西北,多次奉旨出擊獫戎,都得了大勝,如今那裡已然太平多了,各州各縣都在屯田墾荒,招撫流民,丁口連年增加,說不得還強似在這山野裡。”
高曖聽他突然提起三哥高昶,言語中竟滿是褒揚欽佩之意,絲毫沒有作僞,似是並沒什麼嫌隙,可再回想那晚在景陽宮外的情景,不禁暗自奇怪。
那老農臉上一喜,也不顧老伴的顏色,肅然起敬道:“官爺說的不差,俺雖在這山溝溝裡,可向日趕集也總聽人說起晉王殿下平定西北,現在那些獫戎狗崽子已不敢來了,如今那裡可是個好地方。唉,這人走得再遠,也是故土難離,這不,俺這些日子正跟老伴兒商議着回鄉去呢,好歹將這把老骨頭埋回去。”言罷,呵呵憨笑。
飯後,老夫婦收拾了碗筷,徐少卿讓高曖先回了臥房,自己則和那老農在棚下閒談。
月上梢頭,萬籟俱寂。
牀頭淺薄的銅盞內,昏黃的火苗只有豆點般大小,將將能把屋子照出個輪廓來。
那燈火隨風搖曳,只晃的心頭徒然又亂了幾分。
高曖坐在牀榻上,怔怔的望着,一想到今晚將要和徐少卿同室而眠,血就像衝到了腦子裡,
儘管拼命提醒自己,他不過是奴婢,即便同室也沒什麼大不了。
何況這麼久以來,承他千般用心,萬般照顧,又好幾次救了自己性命,關係早已不是平常可比,如今情非得已,實在沒不該避忌那麼多。
可也不知怎麼地,愈是這般想,那顆心就愈是發緊,怎麼也定不下來。
她朦朧的覺察到自己想的是什麼,但卻也知道那不能夠,甚至不能碰觸,這般藏在心裡想着,念着,眷着,此生或許也能一種滿足……
等了許久,他沒有來。
高曖微感失望,料想他之前是藉故躲出去,白日裡說些挑惹的話,其實也顧着禮制,和自己一樣,不敢去碰觸那可怕禁忌。
於是吹了燈,靜靜的縮在靠裡的小半邊榻上,閉着眼睛,耳聽得窗外樹木沙響,卻怎麼也睡不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她渾身一震,卻沒起身,仍舊躺着一動不動。
腳步清越,如水流潺潺,彷彿踏着虛無而來……
那不會別人,定然是他!
高曖渾身顫抖,背對着他,心頭怕得要命,卻又有種暗暗的,說不清的期待。
然而等了須臾,卻不見牀榻有任何移動,反而是近旁“噔”的一下輕響,似是他將桌凳之類的東西放在了地上,此後便沒了聲息。
她正自奇怪,卻聽那沉靜的聲音忽然低低的唸誦起來,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空明。
高曖一怔,隨即辨出那正是《大佛頂首楞嚴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