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卿挑眉眨了眨眼,近前在御盞中添了茶水,恭敬的放在高旭面前。
“陛下是在思慮着,若有儲君在嗣,定了國本,便可絕了許多人的念想?”
高旭陰着臉點點頭:“不錯,你也知道,如今滿朝文武大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從未與朕同心同德過,個個打着自己的算盤,不少人都覺得三弟才該執掌天下,而朕不過是佔了嫡長之利。呵,偏偏這些人還都是父皇當年的肱股老臣,門生故吏遍佈朝野內外,動也動不得,就連母后她老人家對三弟也是……只可惜後宮至今尚無一人能給朕誕育龍兒,唉……”
言罷慨然長嘆,語聲便忽然沉了下去,眼神中帶着幾分不甘,幾分無奈,還有些許落寞。
“陛下御極已十五年,社稷穩固,君臣一心,爲何突然這般說?”
“徐卿,連你當朕是三歲孩童,非要聽些恭維之詞,聊以□□麼?如今大夏是個什麼模樣,朕心裡清楚得很。你掌管東廠,外間的事比朕更清楚,不必說這些話來寬朕的心。好了,好了,沒來由得說這些做什麼?沒得更煩心。”
他說着便將桌上那大堆黃封冊子朝邊上推了推,帶着一臉倦色道:“這些奏章朕大致都翻閱過了。白河、淞江潰堤決口,西北大旱,河南蝗災,幾股賊匪起事,劫掠州府,夷疆玉川土司又不知何故突然豎起了反旗……總之,沒一件順心事,那些個地方督撫平日裡催納賦稅課銀時,一個個陽奉陰違,如今出了事卻全向朕伸手要錢,真是豈有此理!你拿回去,就照內閣的票擬批紅照準,然後發還給他們照此辦理。”
徐少卿湊過去,將那些冊子歸攏齊了,又隨手翻開兩本瞧了瞧。
“陛下,臣有一言。”
“講。”
“是,臣以爲賑濟白河、淞江水災是眼下第一要務。江南乃國家財富重地,穩住了那裡,天下便穩住了一半。內閣票擬上說,從臨近各省官倉火速調糧接濟災民,卻全然不提這兩年天時不濟,各省也都遭過災,哪有多少糧可調?臣以爲,應當再添兩條。一是籌款火速從臨近州府商賈富戶那裡買糧,以解燃眉之急,另外責令當地組織災民重修堤壩,以工代賑。如此既賑了災,修了提,又可防止民變,一舉多得。”
高旭微一沉吟,便點點頭:“就這麼辦吧,你回頭代朕批紅時添上去,交給內閣去辦。其實江南水患由來已久,,這些年倒也見得慣了,朕現在最頭疼的是那幾夥起事作亂的賊匪。尤其是夷疆玉川叛亂,據說來勢洶洶,已佔了邊鎮州府,如今戶部虧空,兵餉錢糧都是捉襟見肘,又剛好趕上母后的壽誕,半點也挪用不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若說起兵征剿,眼下的確難辦些。”
徐少卿藉口頓了頓,又道:“臣這裡也有個計較,其實不派兵也有不派兵的法子,陛下只要遣個合適的人去夷疆招撫,說不定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高旭皺眉奇道:“那些南陲蠻夷向來悍勇,自從土服,不肯入我中原教化。若不起刀兵怎能令他們臣服?就算想派,又到哪裡去找合適的人選?”
徐少卿又向近處湊了湊,俯耳道:“陛下怎的忘了?眼下宮中便有一人身上連着夷疆玉川土司的血脈。”
……
萬籟俱寂。
北五所籠在一片濃濃的夜色中,只有頭所寢殿的小窗內還是亮的,恍若夜幕中的一點星光,顧忌而又孱弱。
小案上放着銅燈,火苗只有指肚般大小的一點,微風從後窗透進來,拂得它左右搖曳,在粉牆上留下一道扭動不止的影子。
高曖蹙手護了護,又用鑷子撥弄幾下,才撂了手,提起毫筆繼續在攤開的抄本上一筆一劃寫下工整的簪花小楷。
堪堪一段寫完,再取硃筆在側旁附上悉曇梵文,寫閉擡頭看看,抿脣微微一笑,似乎自己也覺滿意。
翠兒伏在一旁,手中還兀自捏着半塊墨錠,卻是呼吸調勻,早已睡着了。
她搖搖頭,伸手拿了件自己的罩衣與她披了,搓搓手,繼續默寫經文。
“天都這般晚了,公主還不安寢,難道不怕熬壞了身子?”
靜謐的夜色中,那聲音愈發顯得冷凜刺骨。
高曖着實嚇了一跳,險些將手中的筆掉在抄本上。
霍然回頭,便見那俊逸的身影站在側後,正脣角含笑的看着自己。
“廠臣!你……你何時進來的?”
“公主如此聚精會神,自然不會在意到臣。”
徐少卿緩步跨到近前,俯身瞧了瞧,眉頭輕蹙道:“這字寫得真好,嗯,似乎比上回送臣的那本還用心些。”
這話戳在人心裡頭竟似帶着幾分醋意,她打了個顫,垂眉慌忙將那抄本捂了。
“廠臣不可這麼着,你我遑夜相見已是於理不合,況且翠兒還在這裡,廠臣若無要事,便……請回吧。”
徐少卿見她手足無措,還下了逐客令,便直起身,卻沒退開,狐眸中又蘊起那不易察覺的笑。
“臣今夜來當然是有要緊事說,而且有些話事關私密,公主也不想叫第三人聽到吧?”
高曖瞥了一眼翠兒,暗忖這丫頭平時裡警覺得很,外頭有點響動就會醒了,今日怎的有人在旁說話還睡得這般沉,莫非是熬得太厲害了?
她仍怕這丫頭真醒了瞧見,當下壓着聲音道:“那廠臣請說吧。”
正想站起來,卻不料徐少卿突然身子一矮,竟偎到了背後。
她“啊”的一聲輕呼,隨即又趕緊閉了口,卻發覺右手早被他捉住,背心能清晰的觸到那堅實的胸膛,整個人像被他攬在了懷裡似的。
指間微涼,像浸了晨間的露水。
不曾想他面冷,話冷,竟連手也是冷的。
高曖下意識地想把手往回縮,卻抵不過那份力氣,柔荑已被他完全掌握。
“廠臣,你做什麼?不可這樣,放開我!”
她羞得連頸子也紅了,卻不敢高聲,扭着身子掙扎,卻反而像在他胸膛上撩蹭,不覺更是羞急萬分。
“公主字寫得好,只是這紅研得不勻,想是平日少用硃砂,待臣來給公主做個樣。”
噴勃的氣息混雜着伽南香的味道呵在頸邊,低低的話語搔得耳間發癢。
高曖急忙縮了脖子,卻也避不開多遠,連腦後的髮根都豎了起來。
徐少卿牽着她的手添了些水,便提起錠子按在殷殷如血般的硯盂中,慢慢地動了起來。
“這研砂之法,猶如用方祛病,萬萬急不得,重按輕推,遠行近折,公主靜心詳加體會,便能懂得其中關竅。”
高曖垂首不語,這般教人研墨的法子實在太過親近了些,怎能淨下心來?
偷眼瞧瞧,見他和自己那一大一小,卻同樣如脂玉般膩白的手緊握着,悠悠地蕩着圈,好似墨池中開出兩朵並蒂白蓮……
她耳根子不禁更早紅了,螓首垂在胸口,怎麼也不敢擡起來。
徐少卿卻似視而不見,彷彿沒覺得正將她半擁半攬在懷中,只是執手研墨,任憑那顆怦然不止的心在懷中羞怯難當,不知所措。
過了好半晌,他才撒開手,語帶輕笑地問了句:“公主且看,現下這紅比方纔如何?”
高曖下意識地擡眼望去,就見那硯盂中的硃砂墨殷然如血,細而不膩,的確比自己先前磨的要精緻多了。
她呆了呆,心中不禁歎服,原先滿以爲是件尋常小事,卻原來潛藏着這麼多講究,想來他早前在宮裡也常伺候人筆墨,手頭功夫還沒擱下,也練出這般沉靜的性子。
“廠臣今夜來,便是爲了教我研墨麼?”
高曖話一出口,忽然發現自己語帶微嗔,彷彿是在撒嬌似的,不由吃了一驚,臉上剛剛減退的紅潮又涌了上來,趕緊住了口。
徐少卿見她神色忸怩,眉梢輕輕挑起,帶着一絲玩味的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鬆手緩緩站起身來,繞到窗邊,眼望着那如濃墨一般,卻又帶着些迷離的夜色。
“臣大膽請問一句,公主想家麼?”
家?
她渾身一震,驚愕之餘卻是懵然不解。
奉旨禮佛時,庵堂算是她的家,如今回了宮,這裡便也算是個家,儘管都不如意,可總是個容身之地,如今他這句“想家麼”又當作何解?
“廠臣此問是什麼意思?”
“臣方纔已點了這奴婢的睡穴,三五個時辰內絕不會醒來,公主不必心存顧忌,儘可對臣直言不諱。”
徐少卿轉回來,甩一甩墨色披風,撩起曳撒在小案對面單膝一坐,凝望着她問:“公主的母妃既然出自夷疆玉川吐司家,可有意回去省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