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腦中有些亂,她不願見太后,所以才下意識的想避開,於情於理,這次的確是她虧了禮數,有心解說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不是口齒伶俐得緊麼?如今爲何變啞巴了?哼,哀家這次若不整治你,這後宮便真要沒規沒矩了。”
顧太后嗤鼻冷笑,旁邊那穿團龍錦袍的年輕男子卻忽然勸道:“母后息怒,四妹想是真的沒瞧見,曉之以理,說兩句也就是了。這大冷天的跪着對身子不好,先讓她起來吧。”
“昶兒你莫管,這丫頭在宮外野慣了,也不知從哪學的這副不知長幼尊卑的脾氣,前番在清寧宮就敢當面頂撞哀家,念着你要回京,便沒與她計較,今日可不成,若不點撥她端正做人,今後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先皇和列祖列宗?來啊!”
“且慢!”
顧太后正自叫人,那男子卻又叫了一聲:“母后明鑑,四妹自幼長在庵堂中,沒人教導關愛,又剛剛回宮未久,不懂宮中禮節也是情有可原,縱有錯處,只該循循善誘,母后要點撥她也不急於這一時。”
高曖小心翼翼地擡眼瞧瞧,卻見那男子也正向她瞧過來,漆黑的眼眸中竟帶着幾分異樣之色,慌忙又把頭垂得更低了。
高昶這個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卻又模糊得緊,若不是那天在清寧宮聽到,她根本不會記起。
可這位被太后念茲在茲,視作心頭肉的皇兄居然會替她說話,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顧太后頗有些不悅道:“昶兒,你爲何偏要替這丫頭求情?”
“母后誤會了,兒臣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只想見母后開心,何必爲這種小事動氣,若是傷了身子,兒臣可真不放心走了。”
“唉,傷了身子倒好,哀家便藉機讓皇上把你留下,也好日日陪在哀家身邊,不必這樣好幾年才能見上一面。”
高昶呵呵一笑:“母后說笑了,祖宗有成法在,藩王無事不得入京,母后方纔還說要遵從禮法,如今怎的到兒臣這便忘了?”
“你這孩子,居然編排起母后來了,這如何能一樣?”顧太后輕言責備,語聲中卻滿是寵溺。
“兒臣怎敢編排母后,既然母后一心想讓兒臣多陪伴左右,便不要爲這等事介懷了。今日天涼,咱們還是回宮去,瞧瞧兒臣從西北帶來的好玩意兒。”
顧太后點頭一笑:“也好,那就回去吧。”言罷,便歡歡喜喜的讓擺駕回宮了。
高曖被晾在那裡,也沒人問上一句,直到他們走遠了,才被翠兒攙着站起身來。
“公主你別難受,奴婢聽說太后從來便是這樣,後宮裡沒人不怕,今日咱們是運氣不好,偏巧趕上了。幸虧有晉王殿下在,要不然真不知怎麼好了。”
高曖苦笑了一下,平白無故的撞在槍口上,卻又偏巧有人出手相幫,就像上次徐少卿那樣,這樣說來,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
那青金色的馬面裙已溼透了,皺皺的貼在腿上,有些冰冷刺骨。
翠兒掏出帕子替她抹拭着,口中唸叨着:“瞧瞧,都透了,這大冷天的竟叫人在泥水裡跪那麼久。不成,公主,咱們趕緊回去,奴婢給你生個爐子烘烘腿,別叫寒氣侵了。”
她沒應聲,難不難受自家比誰都清楚,當下扶着翠兒就往回走。
主僕二人離了水榭,還沒走出多遠,就聽身後急匆匆的腳步聲響,先前那晉王的聲音叫道:“胭蘿!”
高曖渾身一震,胭蘿是她的乳名,隱約記得兒時母妃常常這樣叫她,而此後的十幾年,這一聲稱呼便也隨着長眠地下的母親湮沒在記憶中,似乎連她自己都已快忘記了。
可如今突然又有人喚起這個名字,就好像投石入水,那顆心霎時間涌動翻騰,再也無法平靜。
她驀然回頭,果然見高昶快步追來,很快便到了面前,望着她滿臉都是喜色。
“胭蘿?怎麼,莫非不記得三哥了?還是剛纔跪久了不舒服?”
“雲和見過三皇兄。”
她回過神,斂衽行了一禮。
高昶趕忙扶住她,含笑溫言道:“地上涼,快起來,母后她就這個脾氣,盼你千萬不要在意。”
“三皇兄多慮了,雲和不敢。”高曖勉強笑了笑。
高昶眉頭微皺:“怎的還叫皇兄?莫非真的生氣了?”
她見他面色和煦,不光剛纔出言解圍,此刻還特地追過來說話,心中不由得感激,便叫了聲:“三哥。”
“這便對了。”他會心一笑:“許久未見,當年那個小胭蘿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初時都有些不敢認呢。唉,只是瞧你這臉色,想必在庵堂裡吃了不少苦。”
“那裡只是日子清淡,倒也沒什麼苦。”
“如今回宮便好,三哥有幾句話要跟你說。”高昶言罷,目光便向旁邊一瞥。
翠兒是個有眼色的,趕忙退了下去,只留他們兩人說話。
高昶見她走遠,便道:“我這次進京,半道上才聽說陛下召你回宮,要與崇國和親,就快馬加鞭,不想回來後又被瑣事纏着,若不是今日偶然撞見,還不知什麼時候能瞧着你。”
“多謝三哥關懷。”高曖看他目光真誠,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
“這算得什麼關懷,三哥是有心無力,否則怎會讓你在外頭受那麼多年苦……”他又看看她,忽然低聲問:“胭蘿,你眼角這顆痣是新長出的麼?”
高曖不料他突然提起這個,心頭微驚,擡袖遮了遮臉,略帶尷尬的一笑:“這個……也不知是何時的事了。”
“別管是何時,這痣實在生得好,否則……”
“三哥莫要取笑我了。”
她嘴上不經意的答着,心中卻在忐忑,手指在袖裡掐着佛珠,竟有些發顫。
“哪裡是取笑。”高昶正色問:“胭蘿應該也知道那崇國來使索還了國書,不再求親了吧?”
高曖微一沉吟,便點了點頭。
“你可知爲何?”
她輕輕搖頭,倒也生出幾分好奇之心。
“不瞞你說,我與那崇國使臣有過數面之緣,此番入京時,正好趕上他要離去,被我問起,便暗中將實情說了出來。”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數十年前,崇國承天后擅政,意圖篡奪江山,引得一場大亂,此事連我朝都是人盡皆知。聽他暗中告訴我,那承天后的左眼角就有一顆痣,因此崇國朝中上下都將此等面相的女人視爲不祥,別說嫁入皇室,就是入宮爲奴也被嚴厲禁絕。而恰巧你那畫像的眼角處也有顆痣,崇國自然不會同意聯姻,連看也免了。”
高曖這才心中恍然,原來人家是怕娶到一個天生不祥的女人,不過對她來說倒是件幸事,可當初那人竟能想到用這個法子來幫她脫困,倒也着實費了一番心思。
高昶向左右瞧了瞧,又見她神色黯然,便寬慰道:“所謂不祥都是些無稽之談,胭蘿莫要理它,只要退了婚事便好。我這是尋機偷偷來的,一是想見見你,二是爲了提個醒,此事只怕還沒那麼簡單,你在宮中毫無根基,萬事都要小心。”
……
入夜,皇城東華門外,內四巷。
高大的歇山頂衙署正門佇於巷尾,一進內院,便可見聳立的紅漆牌坊,匾上四個金字分明寫着“百世流芳”,而入了正堂,對面照壁上則繪着日月當空,以示光明磊落之意。
靜室內,徐少卿靠在圈椅中,雙目微闔。
案几上刻着麒麟紋的孔雀藍釉三足香爐中飄出嫋嫋青煙,淡淡的伽南香味道彌散在空氣中。
金漆燈盞將不大的屋子映得黃燦燦的,連他那張白玉般的臉都泛起了一層熒光。
桌上的信件堆積如山,他一一凝神翻閱,時不時提筆在後頭圈點幾下。
門外腳步輕響,須臾便到了近處。
“督主。”
“進來。”
一名身着絳色曳撒的東廠檔頭撩簾而入,單膝跪地,拱手道:“屬下參見督主大人。”
徐少卿身子不動,半擡着眼睛問:“如何?”
“回督主,我等連着盯了三日,晉王並無異動,連鴻臚寺安排的館驛也沒去,只在城西同慶坊租了處院子閒住,每日除了去太后宮中問安外,便閉門不出,也未見與朝中何人交通。”
“但凡胸有城府者,萬事不形於色,這般容易便叫你們抓住了把柄,也就不用費心去探了。陛下交代的差事,咱們東廠也要上體聖意,替陛下分憂纔是,這般不鹹不淡,小心將自家的前程性命也糊弄了。”
那檔頭腦後生出一陣寒意,背心聳動,慌忙又將身子壓低了些:“督主說得是,屬下明白了。”
“道理懂了,還要多花些心思,哪頭該緊,哪頭該鬆,勁兒要使在裉節兒上,錦衣衛借調的那幫人信不過,凡事還得靠咱們自己,本督也不多說,你們掂量着辦,總之別辜負了聖恩。”
“是,屬下遵命。”
徐少卿微微頷首,端起案几上那盞君山銀針,輕輕拂過茶末,放在脣邊飲了一口,又問:“還有別的沒有?揀要緊的報。”
“回督主,旁的到沒什麼特異,崇國使臣那邊已出了關,外頭咱們的人都盯着,有信兒便會立刻報上來。呃……倒是有件事,屬下不知當報不當報。”
“說。”
那檔頭擡眼看看那曳撒上微微晃動的金蟒,慌忙又低下頭去。
“今日晉王陪太后遊覽御花園,不想卻與雲和公主撞見了……不僅如此,晉王幫公主解了圍之後,還專門趕上去,兩人說了好一會子話。”
徐少卿身子一凝,半闔的狐眸猛地睜開,陡然間凜光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