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圓空的這個問題,我有些茫然:“似乎明白一些,所謂‘化形’,不單單是動物可以化成人,人也可以化成動物,不必非要進行形體上的改變,關鍵是以不同的形態來感受這個形態的生命過程。”
圓空點頭:“看來這兩個晚上,彈指揮間中的幾十年並不是白過的。所謂‘化形’,就要用天的眼睛去看天,用雲的眼睛去看雲,用風的眼睛去看風,用動物的眼睛看動物,用人的眼睛看人。佛常說‘悲天憫人’四字,怎麼做到這一點?光有一顆行善之心是不夠的,關鍵是你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理解對方。這是大勇,更是大智。”
他從供桌下又取出一個碗,替我舀了碗稀飯:“喝了吧,喝完就天亮了。”
稀飯味道香郁,我一口口喝着,渾身暖洋洋的。
圓空道:“昨天白天,我正在寺中打坐,有人敲門前來。我開門迎進,是位年齡很大的女施主。這位女施主告訴我,她要往生了,臨終前唯有一願,想把一樣東西供奉在廟裡。這東西怨念極大,惑她一生,她希望這東西以後不要再落入其他的什麼人手裡,希望有高僧超度化解此間怨念,這便是臨終意願。”
他說着,指了指角落裡的一樣東西,我看到後眉角挑了挑,後背起了層雞皮疙瘩。
那東西非常眼熟,正是陳老太太的黑色罈子,裡面封着黃鼠狼的屍體。這黃鼠狼別看死了,可還有陰魂在,老太太發現這玩意後,黃皮子陰魂一直蹲在她的肩頭,在蠱惑她,她這輩子做出那麼重的殺孽,和這隻妖邪的黃皮子不無關係。
圓空道:“我拿到這東西頗爲棘手,硬要化解也不是不行,可不對路子,手段也未免暴戾。所謂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我知道此物在等一個緣法,今天你到了,這緣法也就到了。”
我放下破碗:“師傅,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醒了之後到廟街的老廟,”圓空說:“取走這個黑壇,拿回去你就知道了。來,來,別停,繼續喝粥。”
這一鍋稀飯眼瞅着要見底,他看我停下來,便道:“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已經知道這位小和尚是誰了。我每次從陳老太太的幻境裡出來,都會落到廟街的這座小廟前,這圓空和尚就是廟裡那位雲遊才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僧。
我說:“等我醒了以後吧,再到廟裡再向你請教。”
圓空笑:“此時緣是此時緣,彼時緣是彼時緣,你醒了再來未必就能看到我。”
“那好吧,我現在就問問你,”我說:“這是這段時間以來一直藏在我心裡無法釋懷的一個問題。”
圓空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我問他。
圓空看我,突然哈哈大笑,他用手蘸着灰塵在地上寫了兩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還有無。
我看着直髮愣,這不是《紅樓夢》裡的詩句嘛。這
和尚是什麼意思?
等我擡起頭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小廟堂裡空空如也,那一鍋稀飯已經沒有了,火也滅了。
恍惚間我頭很沉,猛地一睜眼醒了過來,全身打了個激靈。我看到自己依然坐在陳建國他家的客廳裡,亮着燈,飯桌上觥籌交錯,他們幾個還在吃飯喝酒,說說笑笑。
我滿頭是汗,心跳的特別厲害,這時王庸說:“老菊你咋了,舉着個酒杯跟傻了似的。”
我看看客廳牆上掛着的鐘,夜裡不到九點,就是說剛纔我擡杯的這一瞬間做了一個悠然的長夢,夢中我被妖法蠱惑進了第三夜的生死考驗,在那裡,我以黃鼠狼的身份經歷了崽崽的一生,現在回想起來當真是玄妙無方。
既然他們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我也沒必要說出來。
我勉強笑了笑,說沒什麼,又和他們說笑在一起。
晚上我們誰都沒走,喝到很晚,女眷們先去睡了,陳建國對熊大海這個女婿還是頗爲滿意的,只是對流浪漢的身份有些不舒服,問熊大海以後有什麼打算。
熊大海喝的醉醺醺,發出豪言壯語,說以後要對媳婦兒好,就是沒提找正經工作掙錢這事,問急了頭一偏呼呼大睡。
我們晚上在陳建國家留宿,三人睡在客廳裡,我卻失眠了半宿,耳邊是王庸和熊大海的呼嚕聲。我看看錶,已經過了夜裡四點,看樣子這一晚上就這樣了,老太太最後的法術就在我舉杯的瞬間度過去了。
我念叨着小和尚圓空留下來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還有無。一直唸叨着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我被人推醒,熊大海指指外面,落地窗外是明媚的陽光。
他說:“齊翔,你熬過了三個晚上,看到了第四天早上的陽光,這場生死賭局你贏了。”
我怔了一會兒,王庸還在呼呼大睡。我告訴熊大海,我要回家了,不要驚動其他人。
熊大海對我點點頭,做了個電話的手勢,輕聲說:“齊翔,你是條漢子,有事電話聯繫。我天南海北的居無定所,不過你要有事找我,一個電話我就會回來。”
“你媳婦兒怎麼辦?”我笑着問。
熊大海面色從未有過的凝重:“這件事我會找師父說的,這些天他就要過來,當時候看他老人家的安排。”
我和他珍重告別,我躡手躡腳沒有驚醒任何一個人,走出別墅區。一路到外面,早上空氣很好,這裡偏僻安靜,沒有人影。
我順着馬路走了很長時間才攔到一輛車,告訴司機送我到廟街。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老廟裡去找圓空。
一個小時後我到了廟街,走到老廟前,旁邊還是那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賣油條大姐。沒人注意我,我上臺階來到廟前輕輕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我順手一推,廟門竟然無聲無息地開了。
我走進去,回手關上了廟門,這座廟佔地面積特別小,設計的
卻別具匠心,進來是個院子,三面是長廊佛堂,層層疊疊,房屋掩房屋,一眼看不清全貌,有點曲徑通幽的意思。
整座廟都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我順着長廊往裡走,空無人影。這座廟修於鬧市中,取了個鬧中取靜的意思,外面的車水馬龍和無比喧囂都被隔絕在廟門之外,有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我走到一處佛堂,剛進門就怔住了,這座小小的廟堂上供奉着佛陀,正是昨天我在幻境中到過的地方。
這裡寂靜無聲,我走到供桌前,桌子上並沒有浮塵,應該是有人打掃過。
我心念一動,蹲在地上仔細查找,頓時全身汗毛豎起,地上隱隱有火爐子放置過的痕跡,在這個痕跡旁邊,勉強能看出有幾行字跡,非常非常淺,仔細才能看清。上面寫着: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還有無。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發愣,昨晚到底是幻境還是真實的?爲什麼地上真的有和尚寫過的字?
我站起來在廟堂裡走了一圈,大聲喊:“圓空,圓空師傅。”喊了半天無人迴應,寂靜無聲。
我這才明白昨天和尚說的那句話:此時緣是此時緣,彼時緣是彼時緣。來了未必再能見到我。
我走到牆角,地上是那口黑罈子,輕輕抱起放在桌上。
我深吸了口氣,把罈子口打開,探手進去摸到一樣毛茸茸硬硬的東西。
我把它拿出來,正是那隻坐化僵死的黃皮子屍體。
我有些厭惡,這東西透着一股無法描述的妖氣,這時忽然一股黑煙從黃皮子身體裡散發出來,凝成黑影躥了下來,飛快沿着我的褲腿往上爬,一直爬到我的肩頭。
我聽到耳邊傳來聲聲低語:“震三,我又看到你了,我好高興。”
我疑惑着,聲音太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
我脖子發僵,沒有說話,那聲音繼續道:“你忘了我嗎,我是李若啊,我是你的崽崽啊。”
我回頭,看到那團黑影在肩膀上若有若無。
我輕輕撫撫肩頭,明明看到它在,卻如同並無實質,根本撫不走。
圓空昨夜告訴我,罈子裡是一團怨念,黃皮子成精是怨念化煞氣而成。這妖精極是蠱惑人心,陳老太太一生都離不開它,現在老太太已經過世而去,留下這個妖孽在人間。
它獲取過我的精血,衝着昨晚迷惑我的幻境,它是知道我經歷的。它根本就不是崽崽,崽崽沒這麼邪惡,這只是它蠱惑我的開始。
圓空說,他無法化解這裡的怨念,一物降一物,說只能我來。我知道,不能再讓這妖精繼續禍害人,要想辦法把此物化解掉。
“你不是李若。”我說。
那團黑影在我的耳邊居然嚶嚶哭泣:“你這個負心漢,忘了我了。渣男,你心裡只有黎家大小姐。”
我心裡咯噔一下,暗暗心驚,這妖物果然尿性,句句都點在死穴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