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外婆不行時是週五,舅舅跟姨媽是週日趕過來的。
可能外婆確實是想在去世前見見他們,一直靠着蔘湯吊着最後一口氣。這兩天我一直陪在她身邊,她因爲不舒服,總是哼哼着看我,帶着淚光的眼裡似乎有很多話想告訴我。
最無奈的是,房東那天忽然出現在小家門口,很爲難地告訴我,不能讓外婆在小家裡去世:“我這房子以後還要賣的,你們弄這麼一出太晦氣,我不好做啊是吧?”
他說話的時候挺和氣,但是態度很堅決。
我茫然地點點頭,但並不知道該把外婆帶去哪裡纔好。
老家太遠,肯定來不及趕回去。
舅舅也唉聲嘆氣地沒有辦法,這個時候送去醫院,醫院都不肯收,在外面開房間也不現實。
最後輔導員說他家裡有套老房子,一直等着拆遷,暫時沒人住,可以讓外婆去他家的老房子度過最後的時光。
本來我沒想接受他這麼大的幫助,可是莊巖的電話依舊關機,莊叔太遠沒辦法幫我,最後我只好打江陽的電話。我希望江陽能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幫我勸勸房東,或者借點錢給我,因爲莊巖留給我的錢不夠買房子,只要讓房東沒了後顧之憂,他應該不會再攆我們了吧?
可是江陽一直不接電話,我聯繫包媛媛時才知道江陽昨天就回去了,說是要跟一個人談開發一塊地皮的事情,估計我打電話過去時他正在開會。房東一直在客廳裡催着,沒多大會兒他老婆也過來了,冷鼻子冷眼的恨不得親自幫我把外婆擡出去。
“走吧,去我家老房子,正好離這邊不是太遠。”輔導員受不了房東夫婦的態度,看我不點頭,就催着舅舅跟姨媽收拾東西跟他走。
舅舅一咬牙,抱着外婆就下了樓。
我魂不守舍地追上輔導員:“老師,你爸媽不知道這事,你到時候怎麼跟他們交代?”
誰會願意讓一個不相干的老人在自己家裡去世?而且外婆去世後還得辦喪事。
輔導員一怔,趕緊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別擔心:“沒事,他們不會知道的。”
我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時間再去顧慮,上了輔導員的車後纔看到房東夫婦跟着下了樓。回頭看時,房東老婆正在戳他太陽穴,似乎在數落他什麼。
這世上的人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也不知道是不是迴光返照,外婆看到舅舅跟姨媽都來了之後,精神氣一下子好了不少,話都能斷斷續續地說出口了。她無力地靠在舅舅身上,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她當年改嫁時是想帶着舅舅一起的,但是舅舅本家的親戚都不答應,說周家的人不能跟着外人姓,儘管外婆保證堅決不會讓舅舅改姓,最終還是沒能帶走他。
舅舅那時候年紀小,可能是聽多了風言風語,也覺着外婆不要臉,覺着他爸死了之後外婆就該一輩子守活寡等等,所以當時也堅持不肯跟外婆走,所以他們母子倆一別就是幾十年。
我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回頭看他們,脖子都扭了筋。
輔導員家裡的老房子在一個老小區,沒有圍牆和門衛,住戶也都偏向老齡化。家裡很多灰,我跟姨媽收拾了一間房出來,買了新的牀鋪讓外婆躺好,然後輔導員就帶着舅舅回小家拿壽衣之類的東西。
壽衣需要外婆的兒女買,所以付錢給輔導員時,他沒推辭。
外婆叨叨着說姨媽對不起我,說我命苦,還讓我以後不要再跟田華嬸來往了。她說田華嬸牽線搭橋讓我跟了莊巖,她自己則在中間收好處費,外婆早在醫院裡就聽到田華嬸在電話裡談論過這事。
那時候她也沒懷疑跟我有關,又來知道跟我有關時,已經出院被田華嬸照顧了挺久。她覺得田華嬸也不壞,所以一直沒說破:“希希,以後留個心眼……不要那麼相信別人。”
她把我跟姨媽的手搭在一起時,落下兩行眼淚:“那個混賬東西不在……你們別記恨對方……希希,她是你媽……母女,有個依靠……”
她到死都巴望着我跟姨媽能和好,雖然我對姨媽一點感情都沒有,但還是點了頭。
舅舅取回壽衣沒多大會兒,外婆就徹底合了眼。
姨媽撲到她身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讓外婆再睜眼看看我們。舅舅一個壯實漢子也紅了眼眶,淚水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砸。就連輔導員,也受了氣氛的感染偷偷背過身去擦了下眼角。
唯獨我,眼睛特別幹,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
可我渾身都在一陣陣地發涼、發抖,我知道自己很難過,魂都丟了的感覺,可心底的悲痛就是沒辦法發泄出來。
那一刻,我最希望的便是莊巖就在身邊,讓我靠一靠,抱一抱。
他出事後,我第一次那麼怨,怨生活多磨難,不肯對我慈悲一點。我怨莊巖不來看我,怨他爸當初跟着趙德海造孽。
如果最艱難困苦的時光全都靠自己熬過去,那以後面對莊巖的時候,我還會那麼依賴那麼深愛嗎?
我癡癡地盯着外婆那張瘦削的臉,唯一讓我慶幸的是,她的神態很安詳,就像睡着了一樣安安靜靜。
舅舅推推姨媽,讓她趕緊給外婆換壽衣,我顫着手想過去幫忙時,被輔導員拉出了房間:“希希,你……”他猶豫着瞥了一眼我的肚子,“你別太難受,人死不能復生。你現在情況特殊,注意着點自己的身體。”
“老師,謝謝你。”如果說他以前對我的金錢幫助可以還得清,那他這一次對我的幫助卻怎麼都還不清了。
我取錢給舅舅他們買棺木等東西,就算我強撐着精力跟着一起處理後事,還是忙不過來。因爲有很多需要用車的時候,所以輔導員一直不聲不響地充當着司機。
我們那裡辦喪事的時候流行號喪,親戚朋友們也都會趕着奔喪,可外婆的後事卻簡單到太過冷清,因爲沒人過來奔喪。
舅媽是找了託辭不肯來的,舅舅不可能爲了已經去世的外婆跟自己老婆鬧,所以默許了。他兒子在讀書,沒辦法當即趕過來。周瑾爸媽知道後,倒是表示第二天就過來。
老房子這邊老人多,前面那棟樓也有老人去世,跟我們那裡一樣,居然也請了八音吹吹打打。姨媽固執地也要出去找八音師傅們來送外婆最後一程,舅舅還說想請和尚過來給外婆誦經。
我看看輔導員,趕緊擋住了家門口:“舅舅,姨媽,我也想盡孝,可這裡不是我們自己家,別太過分了。等把外婆送走後,再請人過來幫老師家裡去一下晦氣纔對。”
我當然想按照正常的程序來操辦,可現在情況特殊,說到底這些身後事都是子女們辦給其他親友看的,真孝順的話早在外婆生前就孝順了。舅舅跟姨媽無非是想彌補他們心裡的內疚,好讓他們自己舒服一些。
我理解,可這裡只輔導員的家,我們不能這麼做。
“希希,來都來了,就別……”輔導員倒是通情達理,我知道他從小接受的是正統教育,不迷信。可不管他多大方,我們都得自知之明一點不是嗎?
姨媽心裡最過意不去,外婆不在了她才念起外婆的好似的,哽咽着罵我不孝順:“媽走都走了,你爲了省那點錢就讓她走得這麼寒酸啊?八音的錢我出,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請,虧得媽生前那麼疼你,你……”
“姨媽,你說話要憑良心!”舅舅很明事理,聽了我的話後把輔導員拉到旁邊說悄悄話。我過去想阻止時,輔導員已經連連點頭答應了。
看着他們倆出門去找八音和誦經的師傅,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輔導員衝動地抱了我一下,我微微掙扎時,他立馬鬆開了我:“希希,要是不好好操辦你以後會後悔的,都已經過來了,你也別再替我顧慮。這房子反正也不賣,再過兩年應該就要拆遷了,辦一場後事也沒什麼大不了。”
“老師,不是這個理你知道嗎?我後悔是我的事,是我沒用,外婆前幾天就想回老家了,可我一個人沒能力送她回去。姨媽哪裡有那麼講究啊,真講究就不會讓外婆在你家去世了,她就想圖個自己心安。”
我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輔導員,我只想趕緊把外婆的屍骨火化掉送回老家,把她跟外公葬在一起完成她最後的心願。
包媛媛當天夜裡就找了過來,一看到我披麻戴孝的樣子眼淚就下來了。
我守夜的時候因爲身體熬不住,所以中途打過兩次盹,每次醒過來都看到包媛媛跟輔導員都醒着,小聲地聊着天似乎在說我的事。輔導員還特別細心地給我買了宵夜和零食,叮囑我不能把自己的身體累垮。
那一刻,我真想問問他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愛着莊巖,還懷着莊巖的孩子,他爲什麼能做到不計較這些還這麼照顧我?
一直躲着我的江陽是第二天上午過來的,他過來後沒多久,輔導員的媽媽也聽聞風聲找了過來。原來是因爲家裡有人誦經,輔導員的老鄰居好奇之下就跟他媽媽打聽了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