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蹣跚前行的人羣中,少年擡頭仰視夜空。
那是兩輪圓盤般的天體,邊緣處稍有部分交疊,從那裡投射下不同於尋常月色的緋紅光芒。從自己的雙手,到遠方的山脈,都染上了這一抹血色。
每年總會有那麼幾天,雙月交疊,重合爲一,異變的月光使得整片大地如浴血雨,鮮紅一片。面對民衆,教廷稱之爲凶兆,那幾日,邪魔猖狂,須得小心,鞏固信仰。
少年是不信的,他更願意將其理解成一種特殊的天文現象。
不過,巧合的是,每年遠方的領主們派人前來教廷治下招人,也都是在這幾日之前。也許,基於某種科學原理,同前世藍星的月亮一樣,這邊的雙月也會在某個特定時刻對這顆星球上的生靈產生一定影響吧。例如使人更加暴躁,便如當下,少年就察覺到自己的心緒正起伏不定。
也許戰事就是這麼起的,也是這種特殊時期,廣納士卒才成了那些領主老爺多年下來形成的共識。畢竟,花點錢買些炮灰填入戰場來平撫自己的焦躁情緒,總比將手下常年訓練的精兵作爲自己情緒的犧牲品揮霍掉,更讓人容易接受一些,少年是這麼想的。
只是這麼想着,便更加坐實了自己身爲消耗品的事實,少年猛地搖了搖頭,試圖將這些胡思亂想甩出腦袋,並且告訴自己不要杞人憂天,接下來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只是下意識地,他還是將一隻手按在懷裡的菜刀上,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安心一點。
少年的舉動並不出奇,人羣中相當一部分也都面帶擔憂地望了望雙月交疊出的那抹緋紅,手中緊了緊隨身的傢伙。這對於少年來說是頭一次的血月,雖然其他人早已屢見不鮮,但問題在於,他們眼下已走出教廷治下,身處於郊野之中,這裡連條像樣的大道都沒有,更別說人類建築了。在這種環境裡,偶爾鑽出陰暗的樹林,來到一片視野稍顯開闊的草地之上,都能使得他們那焦躁的內心安定少許。
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似乎發出一點聲音都是罪過,長龍似的整條隊伍,除了腳步聲,旁的聲響愣是半點也無。
在這暴風雨前的寧靜中,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嗓子,整個人羣莫名騷動了起來。喊叫聲將少年從繁重的思緒中拽了出來,卻又在下一秒讓他陷入了人聲的海洋。一片嘈雜之中,經歷的短暫的手足無措,強自鎮定下來的少年,從那些紛亂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個不時閃現的詞彙——巨狼。
他心裡一緊,連忙順着人羣中大多數朝向一致的視線看去。
然而只這一眼,他的大腦便一片空白。
那是怎樣一座龐然大物,僅僅是立在遠處的山丘之上,落在眼底便有近乎一頭牛的大小。揹着月光的它,猶如雕像般,一動不動,一對冷厲的青眸望向人羣,好似同時間直視着每一個人。
它的目標是所有人,今晚他們一個也逃不了,少年被自己這個猛然跳出來的荒唐念頭嚇了一跳。
到底是它過於貪婪,還是它本就有能力做到?
這個疑問剛剛從他心頭冒出來沒多久,人羣其他方向突如其來的騷動便引着他的目光掃視了一遍四周。
一圈下來,少年面色駭然。
此時的人羣,正處一片谷底,四周的山丘,一具具比之方纔的巨狼只大不小的魁梧身形從山丘的背面踱步邁上頂端,正用饒有興致的目光掃視着下方猶如驚弓之鳥的人們。
原來它還有同伴,對了,狼是羣居動物,早該想到的。
少年震驚之餘,大感詫異,這些畜生,怎麼會有如此人性化的表現。
不過此時由不得他多想,一手將懷中菜刀取出戒備,他輕挪腳步,試圖將自己埋在人羣最中間。前世看過的自然紀錄片,少不了獵食動物捕獵羣居的草食性動物的鏡頭,這讓他至少明白了一點,待在羣體中心,是最穩妥的方法。
便如印證他的想法一般,遠處騎士們高聲的呼喝傳了過來。
“不準擅自脫離隊伍!”
“逃離者不再受我們的庇護!也不準再重新迴歸隊伍!”
“手持刀具的站在外圍,手持棍棒的緊貼在後,做好掠陣準備!”
騎士們的口令下達的比較晚,這會兒僅落在少年眼中的,就已有數人偷偷脫離隊伍,藏身樹林之中。只是稍後響起的聲聲慘叫,以及從四周樹林中冒出頭的幾個嘴裡還咀嚼着殘肢的巨狼,這才制止了人羣轟然而散的趨勢。
在這種生死一線的境況下,騎士的口令也難以得到有效地落實。同現在的少年一般,不少人已將隨身的刀具棍棒悄然藏匿起來,然後一個勁地往人羣中心鑽,場面一度混亂。
“嘿!你給我出來!”
少年只覺一道巨力襲來,自己便如小雞仔般從人羣中被揪了出來,轉過頭來,他看到將自己拉到外圍的,正是時時刻刻盼着自己死的那個騎士,不禁大驚失色。
見到少年的反應,騎士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你身上不是有刀具嗎?老實站在外面。”說着,他湊近少年耳邊,“你真以爲我會那麼輕易放過你嗎?”
內層的人羣就是一堵牆,擋着巨獸們的目光,也擋着外圍人入內的希望。
感受着身後不斷涌到自己背上的推力,少年面色難看至極,但他還是當機立斷取出了菜刀,望向離這邊不足三丈遠的一頭巨狼。那畜生極有耐性,正來回踱步,貪婪的目光肆意打量着外圍戰戰兢兢的人們,似乎是在尋找機會。既然到了這一步,他可不敢有稍許鬆懈,讓自己成爲那巨獸的突破口,因此也顧不上理睬那個行將致自己於死地的騎士。
巨狼的出現不僅是對普通人的極大威脅,對那些身披甲冑,足跨馬匹的騎士而言,也是個不小的麻煩。將少年提溜出來,那騎士便馬不停蹄地趕往人羣其他方向增援去了。少年的身邊,不時也有其他騎士經過,他們零碎的話語,斷斷續續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去年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好端端的,它們怎麼跑到這麼近的地方來了?”
“別說去年,以往也沒聽說有這種情況。”
“聽那些大人們說,魔潮一年比一年兇,引發的獸潮,也越來越難對付,現在我算是見識到了,剛出門就遇到一夥硬茬子,真夠糟心的。”
“我們得抓緊結束戰鬥,加快趕路的速度,不然之後的路上,會有越來越多的魔獸擋路。”
“看來這下得使用秘法了。”
“不至於。”
“怎麼說?”
“你忘了?這不是還有一位隨行的大人在給我們打頭陣嗎?”
聽着騎士們之間的交談,少年一邊思索着“魔潮”,“獸潮”和“秘法”的意義,一邊踮起腳尖環顧四周。肉眼可見,騎着高頭大馬的騎士們正環繞着縮成一個圓的人羣,腳步不停。唯有面對着一頭龐大到尤其突出的巨狼處,一道魁梧的人影似與座下馬匹融爲一體,靜立不動,與前者作對峙狀。
那便是他們口中的大人吧,少年如此猜測着。
只是,他們還真是大膽,想僅憑人力解決如此巨獸,還是在己方人數比之對方稍弱一籌的情況下。
是的,在少年看來,一身武裝加之配備坐騎的騎士們,相對比他們普通人,在面對巨狼時,也只不過多了一點抵抗之力罷了。
此刻,他們第一時間不應該是跑路麼?還是說,那些巨狼只是虛有其表?
對於這個世界,他是初來乍到的新人,對一些不理解的事,他不敢妄加揣測。因而這些個想法也只在他腦中打了一個旋兒,便被他拋至一邊。收回飄忽一瞬的目光和心神,他開始集中注意力,緊握菜刀,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不遠處幾乎能聞到其口中血腥味的巨狼。
只是對峙了一會兒,見狼羣仍未有所行動,少年反倒不由地暗暗叫苦起來。他的身體素質是極其有限的,先前已然趕了好一陣的夜路,現下又提心吊膽着,這麼一會兒身上已經開始冒細汗了,臉色也有些發白。
然而最讓他擔心的還不是這個。
面前那巨狼似乎發現了他這個有別於常人的弱雞,來回掃視的過程中,已經開始將目光越來越頻繁地落在他身上了。看來那巨狼多半要把他當成第一個目標了,有感於此,他心中也不免有些喪氣。想到自己的第二世還沒正式開始,就要命喪於此,真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三次機會。
半頹廢的情況下,他不由地開始胡思亂想。
然而思緒只蔓延了片刻,就被不遠處一聲嚎叫打斷。
這時的人羣,就好似驚弓之鳥。聲音甫一傳開,相當多驚慌的目光便聚焦到同一處,那裡一隻體型尤爲龐大的巨狼,已然同一道魁梧的身影戰在一起。
少年驚得呆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騎士周身迴盪的氣浪,那從闊劍中激射而出的光芒,那與巨獸利爪對撞產生的肉眼可見的衝擊波......這不科學!
一道低沉的嘶吼聲把少年拽回到眼前,他心頭一顫,面前那巨狼已然死死地盯上了自己,開始焦躁不安地扒着腳下的泥土,猙獰的嘴角溢出一縷縷夾雜着血絲的涎水,似乎隨時都會一躍而起衝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