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孽緣來由

正值殿前那片小叢開花的季節。

雖是深夜, 可茉兒仍在打理着庭院裡的花草。自被管事公公調到了徐婕妤身旁侍奉以後,她也就只能趁着晚上不需當值之時,偷溜到從前武才人所住的宮殿裡略施打掃、照料花兒。

武才人已隨其他未能生下皇子皇女的嬪妃爲尼感業寺半年了, 可這宮殿仍是沒有新晉的后妃入住, 也正因此, 茉兒才得以一尋到空時, 就來這裡爲武才人續養花草。

未把此殿分給其他妃子, 可是聖上心中仍眷掛武才人的緣故?茉兒不敢揣測上意。她雖只是一介平庸宮娥,卻也懂得世故,知道天下最漂移不定的, 就是天子的心。

她還謹記着當年才人囑咐過的話,將才人所交的物件都好好存放着, 就待來年仲夏太宗忌日, 聖上出行祭祀行香前夕, 將一切交予聖上,喚起他對才人的憶戀。

“希望聖上莫要真就此忘了才人纔好……”在打理花草之際, 茉兒如此自言自語道。她毫不畏被泥土弄髒了手,也不用平鏟,直接就用手整按花泥。

忽有一聲蕭起於宮殿之內,把茉兒嚇得不輕。她起身細聽,確定那略帶悽怨的簫聲, 正是來自於宮殿之內的。

可宮殿中又怎會有人在呢?該不會是些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茉兒打了個冷顫, 卻還是步步驚心地往殿門處挪, 往殿中遙望。只見殿內窗邊, 站着一紫衣人。黑暗之中, 也分不清男女。茉兒不敢質問那人些什麼,畢竟在這後宮裡的, 又精通音律,必然不是她那等粗陋宮人。

正轉身欲悄然離去,不留聲色,可茉兒卻反被殿內那紫衣人喝住了。

“誰?!”紫衣人厲聲而問,嚇得茉兒魂飛魄散,也就只懂得跪下了。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如此話語,幾乎已深入她骨髓了。

“朕是在問你,你是誰。”

朕……?

茉兒在心裡又細細地品了下紫衣人的聲音。雖然她也不是經常能聽得李治說話,可那畢竟是皇帝,茉兒即使無意,也早已把他的聲音烙在心頭上了。

真的是聖上……

“奴……奴婢是原先在武才人身邊侍奉,後被遣到聆盈殿的宮女茉兒。”茉兒答話時難免畏縮。

“哦……”李治思索一陣,“朕記得你。爲何深夜在此?”

“武才人在宮裡時甚愛搗弄些花花草草的,奴婢在想,若是武才人知道了她親手栽種的花兒因無人照料而凋謝零落,定然心痛……所以奴婢就趁着些閒時,來接替才人的工作。”

不料李治卻是一聲嘆息,搖搖頭道:“朕只怕,即使這些花兒零落成泥,她也看不到了……何談心痛呢……”

茉兒猜不出來李治此話深意,也實無膽量與皇帝多作攀談,就怕說多錯多,無意中觸怒龍顏,那可是腦袋搬家的事情。

李治同樣未有話語,也不叫茉兒平身,只顧獨自轉身,又面對窗外站着,舉簫吹奏。其簫聲哀柔婉轉,悲意雖不濃重,卻是延綿不絕。

這是一首讓人聽着難受的簫曲。

“我記得媚娘也是頗懂音律的……”一曲終了,李治終於開口,“她對這簫,可是熟悉?”

“才人也曾習過,不過才人偏愛箏琴,不大好簫奏之道。”

“哦……”李治敷衍答道,心思似乎不在茉兒的答話上。他又靜站了一會兒,突發一聲嘆氣,這才轉過身來,面對着仍跪着的茉兒。

“原來你還跪着……起來吧。”

“是……謝聖上。”茉兒還是先給李治磕頭一個,纔敢起身。不過因與皇帝獨處而受驚過度,而且又跪了如此一段時間,起來時,她雙腳已是發軟無力,一個踉蹌,就要跌倒下去了。

“啊!”茉兒此聲驚叫,倒不是因爲害怕跌倒,而是因爲——李治伸手過來扶住了她。

雖說只是單手而扶,雖說兩人並未靠近太多……但這也足以讓茉兒驚呼了。

畢竟,面對着的那個男人,是皇帝。

“奴……奴婢失禮了,望聖上恕罪!”見李治把手抽回,茉兒又立即下跪請求寬恕。這次,李治同樣未有立即讓她平身,而是不說話,只把剛剛拉住茉兒的那隻手,放在鼻下輕聞了幾下。

“這味……倒與媚孃的相像。”

“回……回聖上……武才人喜薰果香,以往常在宮裡薰燃。那果香濃郁,奴婢又常在殿裡侍奉着,所以衣物上難免沾上了些與武才人相類的香氣。”

“不……不僅是那些……”李治突然蹲下,把頭湊到茉兒身邊,深深地吸聞了幾下。這如此曖昧的情況,害得茉兒全身僵硬,不敢挪動分毫,儼然已成石人。

“你說……你方纔是在爲媚娘整理花草?”

“是……是……”茉兒十分艱難,才硬生生擠出了兩字來回答李治的問話。

“對!該就是那些泥土的氣味。”雖然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但茉兒也能從李治的聲音中判斷得出,他此時的驚喜。“後宮女子均喜那些俗香,就她與衆不同,渾身盡是自然之息。不過朕甚是喜歡。”

茉兒已有二十幾的年紀,早已盡懂人事……此時她心中滿是慌怕,擔心聖上會因此就寵幸了她。雖說後宮上至皇后下至宮娥,皆是皇帝的女人,可茉兒自知,若她承寵,即是對武才人的背叛……

“殿裡太暗了,若是聖上哪裡磕碰到了可就糟了……奴婢去點燈吧。”說罷,茉兒撒腿就想離開李治,無奈卻被李治一個伸手,狠狠地按住了。李治自然不會對茉兒這麼個宮女溫柔些什麼,用力之大,把茉兒的肩膀捏得極痛,弄得她眼角都微滲出些淚水了,卻不敢動彈抗拒。

“就這樣別動。”李治稍稍減輕了些力度,“朕……之前總想要記起來她身上的味道……卻怎麼也記不起……”

李治的每一下觸摸,都會讓茉兒顫抖不已。她毫無期待,只存害怕。可轉念一想,她又爲自己找到了個必定要承寵的理由——半年已過,聖上就已無法憶起才人身上的氣味了,若是再過半年……

會不會從此就把才人給忘了?

茉兒不敢想象,這是極有可能的。後宮常有新人進,最不缺的就是青春美貌……而且近來聖上越加專寵蕭淑妃……

她心裡明白,聖上此時所爲,全因把她想象成武才人而已……她若承寵,讓聖上把她當作是才人,勾起聖上對才人的所有思念……不是堅定了聖上心中要把武才人接回宮的想法嗎?

總比半年後再給聖上送去那些物件來得靠譜!她如此想道。

這麼一個晚上,於其他宮女而言,或許是上天眷顧的大運,可對茉兒來說,不過是煎熬罷了。李治並未在此作睡,完事就走。而他最後給茉兒留下的話,雖在意料之中,卻也還是難免引人揪心。

“今晚之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起。還有……朕會遣莫公公給你送去幾套衣物,把你之前的那些統統給朕扔了,朕容不得這世上有別的女子身上散着跟媚娘一樣的香氣。”

這些結果,茉兒都是早知的……她自知自己即使一朝承寵,也不可能大富大貴,反而會被聖上嫌棄……因爲聖上深愛才人,不願引才人不悅……

可她無悔。

***

昏迷前所看到的,只有下身的一片血而已。

茉兒覺得有些頭痛,想要撐起上身來坐着,可是纔剛一動,下/體卻傳來了撕裂般的痛楚,讓她臉色立即又變得蒼白起來,動彈不得。

“別動了,就如此躺着吧。”徐婕妤的聲音從身旁響起。茉兒艱難地轉過頭去,正見徐婕妤神情嚴肅地端坐在自己牀邊。

茉兒重新把頭轉正,腦子裡無法抑制地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事——

她餓了自己好幾天,把自己往牆上撞,用木棍猛擊自己的肚子——

她要把肚子裡的孩子墮掉!

“唉……”徐婕妤在旁深嘆,“別人拼死拼活,爲的就是有幸懷上龍種……你倒好,不要榮華富貴也罷了,連性命也不想要了麼?”

不知不覺地,就有顆淚珠,從茉兒的眼角處流落。

“聖上……有來過麼?”茉兒並未回答徐婕妤的話,只是淡淡地如此一問。

不過徐婕妤只是微微搖頭,沉默許久,才慢慢道:“他……哪裡會來。”

“那……聖上可是知道我的事情了?”

“事關重大,不可能不知的。若是隱瞞不告,先不說無御醫敢給你診治,更是罪犯欺君。不過你無需擔心,私墮皇兒一事,聖上說了不僅不會追究你,還會設法瞞過衆人,並讓你好生修養。方纔,本宮跟聖上說,雖然保不住皇兒,可你性命無恙時,聖上是明顯地鬆了口氣。聖上對你,該還是有情的。”

鬆了口氣?有情?

呵……聖上不是爲她茉兒仍活着而高興,而是因爲皇兒被成功墮掉……

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若是生下皇兒,豈只是背叛了才人那般簡單?茉兒明瞭李治心中所想,若是保着腹中之子,只怕會是讓他爲難……

茉兒閉眼不語。將來,徐婕妤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