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車庫內很靜,江風裹着夜間獨有的潮熱,順着出口灌入。
甘蜜原本微醺的酒意在此刻被無聲放大,躥着燃燒。
她有些承受不來那股悶悶的難受,微躬着腰,雙手放在膝上,而後直起身,用手背抵在額前。
宋慕之剛纔帶着她們倆來到地下車庫後,轉身又將酒店經理喚過來詳談。
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大抵是一些善後的事。
他背對着這邊在交待,嗓音偶有傳過來,聽得不清楚。
甘蜜拍拍自己的臉蛋兒,隨後碰了碰身旁就差沒在地上畫圈圈的人。
宋艾千原先在昏暗的角落裡,剛纔想矇混過關假裝不在,被宋慕之利落地揪住,最後也沒能逃脫開。
反倒是先捱了訓。
兩人心思各異,這會兒沒再說話。
宋慕之談完後繞過車身來到兩人面前,聲音聽不出情緒,“現在快十一點了。”
他視線先是掃過甘蜜,隨後又看向宋艾千。
“居然都十一點了嗎……”像是抓到了什麼,宋艾千眨了眨眼,倏而站直身體,“哥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今晚不去老宅,回家住,所以現在就得走了。”
宋慕之朝着宋艾千發話,目光卻是徑自鎖定住縮着腦袋的甘蜜,“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開車來的,又沒喝酒,等會兒自己回去就行,你放心,我到家了和你說一聲兒。”宋艾千一鼓作氣說完不留停頓,拍拍屁股準備跑路,“你不是回老宅嗎,和甘甘才順路呢,你送她!”
宋艾千生怕在這邊多待一秒,拎着鑰匙轉頭就去找自己的車。
伴隨着巨大的轟鳴聲,一輛粉色的超跑在衆車裡七拐八拐殺出重圍,卷着尾氣,囂張地沒入黑夜。
偌大的地下車庫很快只留有兩人。
宋慕之反倒不急着走了,頎然的身子往後傾,靠在車邊,目光凝在甘蜜的發頂,那裡蓬蓬的亂起,泛着柔軟的弧度。
他什麼也沒說,質問的意味卻隱隱明顯。
甘蜜沒接收到訊號,視線停留在他的領口。
今天的宋慕之沒穿正裝,大概因爲是私下的聚會,穿得比以往隨意。
襯衣釦子解開了兩顆,敞着,線條分明的鎖骨襯得清落,半掩在往兩邊微撇的領口邊沿。
小姑娘目光直愣,明晃晃的,叫人忽視都難。
人模狗樣的,剛纔揪她出來的力道卻那麼大!
宋慕之見甘蜜稍稍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模樣,乾脆直起身來,給她打開副駕駛的門,“算了,這裡風大,先上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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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風大又沒什麼事,又不是天冷地凍的冬天吹得叫人受不了。
甘蜜徑自嘟囔,但念及宋慕之這種表面斂然內裡蘊藏極深的人,到底沒敢正面槓。
宋慕之就在這個時候發了話。
他沒開遠,車子駛出金鼎後停在了不遠的沿江大道。
車窗刮下半截,宋慕之清癯的側臉隱在月色中,手肘躬起搭在上面,“你今天怎麼在金鼎?”
甘蜜上車以後就開始玩手機,聚精會神得要命。
眼下她小聲嘀咕,直接反駁回去,“你不也在那邊……”
宋慕之轉過身,視線徹徹底底地撂向她,“所以是沒人陪着就過來了。”
“怎麼沒人陪了,千千不是人嗎。”
她語氣鬱悶,長長的眼睫隨着車頂燈的打光,在秀巧的鼻尖兒映出淡淡的陰翳。
小姑娘的語調愈發得低,聽起來像是沉悶的鼓。
也還真是稀奇事了,以往哪兒能見她這樣。
宋慕之目光像是繩索,徑自探來,覺得有些好笑,“我還沒說什麼,你先委屈上了?”
“是個人唱歌被打斷都會委屈好吧,而且我以爲你要訓我。”
原本自己覺得還算光明正大的事,因爲中間的幾道疊加,變得莫名奇怪起來。
只覺得無邊的忿忿如潮水般涌入。
“我又不是警察,訓你幹什麼。”宋慕之雲淡風輕,好像有多無關緊要。
他修長的手探到座位旁,從暗格裡抽出一張紙遞給她,“把臉擦一擦。”
車廂內陷入沉默,但隨之而來的不是預想中的畫面。
小姑娘還愣着,原本因爲垂眼而緊緊闔住的睫毛驟然打開,視野裡只恍惚而過他清越的半邊側臉,與夜色相融。
甘蜜眨巴眨巴眼,“……嗯?”
宋慕之言簡意賅提示:“有粉。”
“……”
估計是之前和酒吧頭牌臉頰貼貼的後遺症。
甘蜜把車載鏡拉下來,藉着晦暗的光看過去。
果不其然,左側的臉頰蹭花了塊兒,但不太明顯。
宋慕之見她慢吞吞地動作,轉身正視前方,手搭在方向盤上,利落開引擎。
在驅車前往京巷大院的時候,他不知道想到什麼,“以後要是想來金鼎,還是跟你哥說一聲,這樣安全點。”
話題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這裡。
這樣麻煩來麻煩去,還有個什麼勁兒。
甘蜜努了努鼻子,“……那還是算了。”
這樣還不如自己偷偷偷摸摸來玩好嗎!
宋慕之聽了開車的間隙也不忘覷她,“算了?”
不等迴應,他長指在方向盤上輕點了下,直接利落地擋了回來,“那我等下就把你今天去的地方發給甘鄞合。”
“………”
一招斃命,甘蜜倏然無言。
比起之後被各種嘮叨甚至還嚴加以管的可能,甘蜜十分識時務地舉了小白旗。
她內心裡抓狂,但也沒表露太多出來,徑自把難題拋了回去。
甘蜜擡手撥弄車內的裝飾,“那你說,如果我不想讓他跟着,又特別想去,還得保證安全,這該怎麼弄?”
宋慕之正在開車目不斜視,這會兒嗓調放得低緩,“很簡單,你可以和我報備。”
和他報備?
這就不得不提宋慕之當時看清包廂裡那清一色的女人時的神情了,堪稱精彩。
而他依然將她和宋艾千給提溜了出來,像是拎雞崽那般輕鬆,沒有任何可商量的餘地。
如果真這樣豈不是不打自招自投羅網。
甘蜜眼觀鼻鼻關心,沒有立馬應。
說到這裡,她不知道想到什麼,語氣又像是方纔那樣放低,“你知道不,那個包廂我包了一天——”
說到此,小姑娘頓了頓,加重音節強調,“結果進去還沒幾個小時就被迫出來了。”
像是沒聽到她故意強調的“被迫”兩字,宋慕之嗯了聲,“這次的錢劃在我賬下。”
“不是這個!我是突然想起來我忘了件事兒。”小姑娘利落否決後,語氣裡透着情真意切的難過,“走得太急,我都沒留酒吧頭牌的聯繫方式。”
宋慕之:“……”
周遭再次陷入沉寂,隨着車載時鐘滴答而響的節奏律音,車子緩緩劈開夜色,很快停在大院外沿的小巷裡。
這裡的地面到底是歷經了幾十年風雨的沖刷,陳朽依舊,滾着粗糲的砂石,不太好停車,宋慕之找位置,“這邊找不好地方停,你先下。”
小姑娘扭頭問他,“那你呢?”
宋慕之倒還認真地答了,“不用管我,之後我直接回宋宅了。”
“……那行吧。”
甘蜜道別後蹦躂着跳下車,還沒往甘宅的方向邁幾步,在原地停滯了會兒復又彈回來。
盛夏夜裡的風捲着點被煨暖的混合香氣。
她不說話也沒動作,就這麼杵在沉重的石獅子像旁,視線落在隨着軌跡移動的車內。
宋慕之餘光感知到了,沒偏頭,停下轉方向盤的動作,定定地看着她,“有話和我說?”
“嗯。”甘蜜應下,隨後喚他,“慕之哥。”
宋慕之側目而望,小姑娘雙眼亮晶晶的,細胳膊抻直扒在車窗上,“今天這件事兒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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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甘宅的時候已經快要十二點了。
因爲事先打過招呼,甘蜜也就沒有晚歸的心虛感。
她之前和樑音婉說自己出去是爲了繪畫採風,尋找靈感,可能半夜回,也可能隔日回,叫她不用太擔心。
樑音婉稍微詢問了一番,叮囑過後應得很爽快。
甘蜜原以爲家裡該是黑漆漆的一片,結果到了後發現一層的客廳燈仍然亮着,隱隱綽綽地罩過來。
其實家裡人對於她的出行沒有太大的限制,本就是卡着大三最後的縫隙得來的閒暇,說不準就是畢業前最後一檔還算悠閒的長假期,甘蜜自然秉承着能玩多久就玩多久的態度。
所以在見到客廳裡的樑音婉,她很是驚訝了一番。
甘蜜湊近,嗓音壓到最低,“媽媽。”
樑音婉半撐在沙發半沿,閉着眼假寐。
不過睡得並不沉,只是淺眠,所以甘蜜喊後她幾乎是立刻就醒了過來,眼神清明。
甘蜜迎上她探過來的視線,“這麼晚了你還在等我啊?”
“嗯,你爸和陳嫂今晚都不在,我也沒事幹就在這邊守着。”樑音婉睡意全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那你怎麼微信上也不跟我說聲兒,我要是一直不回來,你就一直不打算去睡啦?”
“趕巧了,我原本就想着最晚等到十二點,這不是真等到你了嗎。”樑音婉其實也打算去睡了。
“喝完以後快點上樓。”樑音婉給女兒溫了杯蜂蜜水,遞給她,“不過你今天到底去哪裡採風了,晚上又是怎麼回來的?”
甘蜜難得支吾,囫圇掰了點兒算是蓋了過去。
上了樓,她壓下胸臆間頻發迸來的心虛,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洗漱過後,甘蜜還沒來得及查看手機裡的消息,宋艾千的語音通話如約而至。
“甘甘,你還好吧!”
甘蜜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杏仁眸涔着霧氣般的氤氳,“我都洗洗準備睡咯,你說好不好。”
宋艾千的嗓音先是揚起,繼而又偷偷壓低,“這不是擔心你嗎,誰能想到我哥宛若雷達,等等,哪怕是掃雷都不帶他這樣的吧,哈哈。”
甘蜜跟着附和,在腦海裡憑空想了下。
“不過我可不是故意要自己走的啊,我哥因爲離公司近能一直住老宅,我可不行,那裡離我工作的地方太遠了。”
宋艾千從事媒體行業,之前在宋父宋母的支持下獨自開資了一家獨立傳媒公司,由宋氏投資入股。
地址位於城南那塊兒,距離京巷這邊確實有些遠。
“……欲蓋彌彰。”甘蜜哼唧了番,眼皮涔着乏,嗓調也緊跟着變得微弱,“你不說還好,我現在倒覺得你是故意的了。”
“好吧,我承認有那麼一點點,可那還不是因爲我哥,你知道嗎,我哥不輕易生氣的,一旦碰到他逆鱗,纔會特別特別得恐怖。”
“我感覺到他今天隱隱約約有那種趨勢。”宋艾千的音調透過一層傳媒的介質,自帶電流效果,“話說回來,他今天在送你回去的路上沒怎麼樣吧,兇不兇?”
聽宋艾千這麼問,甘蜜大腦當機了會兒。
好像……也不是很兇。
她冥思了幾秒就沒能繼續招架,這會兒睡意席捲,眼皮子耷着,無邊的倦都被宋艾千的嗓音催發了。
甘蜜在試圖扒拉被褥的須臾,倒也還記得朝着屏幕輕輕開口,“欸我真不行了千千,好睏,睡了睡了。”
“欸你還沒回答我呢!”
宋艾千本來沒聽到答案抓心撓肝,結果率先等來的是甘蜜的入睡通知,又過了會兒,手機傳來嘟嘟兩聲。
屏幕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