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比擬所有, 將她話語中的嗓調清晰地復刻,兩人的對視被無限拉長。
甘蜜在話落的下一刻,便避開宋慕之的視線, 轉身往回邁, 徑自打開房門。
不過幾秒, 輕巧的落鎖聲傳來, 將兩人分隔在門板兩端。
甘蜜這晚沒有驚動宋艾千, 只是在莫名安穩地睡了一覺後,很早便起了牀,預備回甘宅。
隔日清晨剛好是週末, 她邁下樓梯後,在視線的斜前方, 面朝樓梯的沙發上, 覷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宋慕之。
其實自從昨晚甘蜜直呼他的全名以後, 兩人便沒有任何的交流。
眼下,他半撐着額, 身子後傾,倚靠在沙發上。
雙眼闔住,脣緊緊抿着。
不知道是整晚沒睡,還是特意起早在這裡等她。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宋慕之倏地睜開眼。
朝着她這個方位看了過來, 隨即, 像是要立刻起身那般, 身子向前傾來。
小姑娘原本腳步微頓, 眼瞧着宋慕之這樣, 當即大跨步邁開,繼而加快步伐, 幾乎是小跑着出了宋宅。
窄細的脖頸後,帶卷微亂的發盡數披散在周遭。
像是多一眼都不願再看見他。
回到甘宅,甘蜜也是腳步不停,推開大門便閃過客廳,直接朝着樓上的方位跑。
“噔噔噔”——
剁在樓梯上的聲響倏然又刺耳。
惹得家裡聚在一起吃早飯的一衆人面面相覷,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了聽錯了。
“昨晚是在宋宅睡得吧,這是沒睡好還是……”
“甘小蜜,這是週末,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寶貝你吃過了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點早餐?”
幾個人三言兩語彙在一起,發來頻頻的詢問。
結果仍是沒能得來甘蜜的迴應。
小姑娘壓根沒出聲,只是背對着朝着這邊擺擺手以表拒絕,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甘季庭放下報紙,視線從四個兒子的面容上一一略過,最後徑自停在甘鄞合的臉上。
他雖是沒說話,氣勢卻異常迫人。
甘鄞合被叮得頭皮發麻,當即舉起雙手,“您能別這樣看我嗎?我後半夜纔回家,什麼都不知道,昨晚倒是和她在微信上說了聲晚安,其他多餘的話半點沒講。”
甘季庭眼風如刀,“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甘鄞合不敢在甘季庭面前犯衝,解釋之餘到底將另外三個拉下水,“就是他們三個,平時哪兒敢惹家裡的小公主啊。”
甘季庭沉思一番,隨後擡眸,朝着略有擔憂的樑音婉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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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蜜回房以後,二話不說撲在了牀上,連帶着埋進被褥之間紋絲不動。
此時此刻,她半分話都不想說。
傾訴的慾望像是被中途截斷,哪怕後期再拾掇起來,也接連不上原有的感覺。
宋艾千大抵是察覺到了些許的怪異,連連在微信上發來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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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蜜只大致說自己還有事要忙,幾句話便成功地推脫了過去。
她只想自己靜靜,可壓在心間的雜然歷經整晚的洗禮,復又緩緩地綻放開。
在牴觸任何擾亂心緒的情愫之時,那些在胸臆間胡亂衝撞開來的鬱結煩悶終究是往上躥起,點燃了自昨晚便半熄滅的火種。
回憶也由此處的邊沿,找尋到驟開的閥門,漸漸地涌入。
宋慕之出國的那年冬天,鄞城罕見地飄起了鵝毛大雪。
寒風凜冽,堆積的雪層厚若奶磚。
甘蜜被樑音婉裹得嚴嚴實實,瑩潤的小臉兒雖說被院外的風吹得奶盈盈的,仍是泛着綿軟。
前天晚上,她還被少年帶領着,偷偷去了大院後面的池塘邊沿鑿冰坑。
風狂雪涼,家裡的哥哥都不願帶她去,覺得冒險不安全。
唯有宋慕之,聽着她軟聲的請求,牽起她的手,什麼都應着好。
那會兒他即將高中畢業,已然初現世家風範。
少年清瘦,肩膀撐起清勁的線條,面容似雪如玉,比起還沒徹底長成的小姑娘,他身影頎然,每每和她說話的時候,還需要微微彎着腰。
鄞城難得下了場能堆得起來的雪,掌心朝上接住的時候,冰碴子被煨暖,細細地劃開。
少年就趁着這種時候的溫度,將半化不化的雪往小姑娘的臉上呼。
“哇,你偷襲我!”
“這算是偷襲了?我明明很光明正大。”
少年眉眼驚絕,因爲目睹了小姑娘面龐爆紅的窘樣,笑意漸深。
那樣的笑容如同剛融的雪山清溪,比起身後的雪景,還要好看得入木三分。
甘蜜擡眸望向他,握起小手去碰自己涼涔涔的臉蛋。
像是被同化,也不自覺地跟着少年笑了起來。
那時候的她,非但沒有覺得這個冬天冷。
反倒體驗到了另一種,被暈開的暖。
可很快,這樣近乎快活的日子終結在甘蜜從甘季庭那裡得知宋慕之要出國的時刻。
“你能不能別走?”小姑娘得了空出來,拽住宋慕之的衣袖,語氣近乎祈求。
“甘甘。”少年輕輕地掐住她的臉蛋,緩緩地捏了捏,“我只是暫時離開,去了某個很遠的地方,之後我還會回來。”
“我纔不信!”
甘蜜鼻子被凍得通紅。
當初甘老爺子也是這樣說,而後再也沒來看過她。
她不明白這世間爲何會有分離。
就像宋慕之,在此之前,甚至於是半點消息都沒透露給她。
擡眼能觸及到的天邊仿若塌了一塊兒,她淚珠滾落,“你之前也沒和我說過你要走。”
“因爲是臨時決定。”少年黑眸幽深,剛換完嗓的音調罕見得沉的不行,繼而用手輕輕地拂開她面上的淚,“好了,別哭。”
她很少這樣落淚,很快便哽着嗓調問他,“……你爲什麼一定非得走?”
宋慕之難得停頓住,喉結微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只是在她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拍,“你還小,不懂。”
“我到底哪裡小了,我就比你小三歲。”小姑娘惡狠狠地說完,像是要舒出心中的那股氣,倏而擡眸看向他,“如果你非要走的話,那我得和你說,你要是走了,我永遠都不會再理你!”
拍開他拂在她面上的手,甘蜜轉身就跑。
不顧身後的人有什麼反應,小姑娘的身影在雪地中漸漸地縮成一個小圓點。
後來,宋慕之還是走了。
——回憶就停在這裡。
時至今日,甘蜜仍能回想起那年冬天的雪。
竟是如此得大。
當年的她,不明白宋慕之爲何非要離開,也不明白他爲何不顧以往都隨着她的性子,仍是徑自出了國。
小姑娘在懵懂之餘,在摸索着前進之餘,只覺得這便是某種割裂開彼此的信號,是他率先拋下了她。
自此,她也就真的任由那道頎長的身影漸漸地走出視野,脫離開自己能觸碰到的世界。
那時候的甘蜜畢竟年少,在下定主意以後都不再聯繫他以後,也就真的拋開所有,將這件事冰封雪藏在過去。
直到後來宋慕之歸國。
她表面攜着無畏的笑,看似是不計前嫌迎接他的歸來,其實在最初的時候,仍是不願意打開她的心結。
不願深交,不願細思,也不願詳談。
可是不曾想過的是,在他回國的這陣時間裡。
因爲他逐漸而來的靠近,因爲他目光隨時只能鎖定她一人,因爲他像是以往那般承接在一起的關懷,她竟是緩緩地陷入到了銘牌爲宋慕之的旋渦裡。
比起從前的生澀懵懂,這一次,她好像能參透自己的心。
可宋慕之卻說兩人是哥哥妹妹的關係,原來他是這麼認爲的。
如果他一直以來都以哥哥自居的身份對她好,從以往到現在……
那麼她寧願不要。
她不願承接這樣所謂的好,也不願這樣不清不白地接收來自這樣一位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的凝視。
甘蜜腦中不斷閃回過去以往直至現在,所有和他一起相處的畫面。
有時是他清如白雪的少年模樣,有時是他砥礪歸來,風骨自存的運籌帷幄。
哪怕輾轉幾年,時光白駒過隙,過去與當下的宋慕之,都無比確切地重合在了一起。
原本的思緒在瞬間彷彿被抽走。
甘蜜不願再多想,渾渾噩噩中,竟是很快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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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下午了。
甘蜜剛有所動作,竟是發現半掩着的門外——站了一溜的人。
像是在那兒已經觀察和等待了許久。
小姑娘揉了揉略微泛紅的眼皮,就這麼驚詫地望着站在門口的甘父甘母,以及四個哥哥。
“我就說肯定出了事。”樑音婉手掌抵在胸口,先前的第六感應驗,她此刻也莫名難受起來。
“爸爸…媽媽…哥哥……”
“寶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和我們說說?”
實屬是因爲甘蜜這麼些年來都沒受過什麼委屈,以往也都是樂呵呵的樣子,很會自我排解。
曾幾何時像是今天這般嚇人?
家裡的小公主士氣突然低下,自然需要有旁人開導。
可等到每人輪番上陣,卻是誰都不管用。
甘鄞起雖是掌權甘氏的主擔,幹坐了半天,卻不會哄人;甘鄞承說盡了好話,得不到反應,最終也只是輕柔地拂開妹妹泛着亂的髮絲;甘鄞合向來和甘蜜鬥嘴慣了,而現如今,看小姑娘懨懨卻又不和他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小模樣,這麼個風流浪子,竟是溼了眼眶。
甘鄞合很快被甘季庭趕走,帶着點兒妹妹都沒哭反倒他這個做哥哥的卻先哭了的嫌棄。
樑音婉緊跟着過來詢問,耐心地等着問着。
可甘蜜只堅持說自己沒事,順帶着讓他們不要管她,去做自己的事。
直至三哥甘鄞轉緩緩地轉動輪椅,來到甘蜜面前。
他語調不緊不慢,但望向妹妹的眼神帶着擔憂而來的關懷。
“甘甘,三哥之前腿不行的時候,比你這個時候還要誇張。”
甘鄞轉說的是他之前出車禍的事情。
這麼些年近乎成爲甘家閉口不談的話題,卻是在此刻,復又被他親自提起。
“那時候我在房間裡靜坐了三天三夜,首先想到的是你們。”
“萬事皆難,世事也不盡如人意。”他說着,輕緩地笑了下,“但總歸身邊還有能抓住的東西,所以也不要想不開了。”
甘鄞轉說着看向甘父甘母,“爸,媽,留點時間給她吧,如果她想說,自然會和我們說,不想說的話,也就算了,我相信她能自己排解好,能自己想通,不用太擔心了。”
“……好。”
小姑娘原本將頭悶在被子裡,偶爾才應幾聲。
輪到這回,她沒出息地吸了吸鼻子。
是啊。
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多了去了。
除了向外的所有身份,她首先是她自己。
小姑娘盡力拋開仍是頻頻沖刷在她腦海裡的那些遐思。
剋制着自己不去反反覆覆地想。
繼而,像是想到了什麼,她打開了微博。
晚些的時候,就像是甘鄞轉預料到的那般。
甘蜜的身影出現在了客廳裡。
還一連吃了三大碗飯。
甘鄞合推掉了原本該有的酒局,眼下盯着自家妹妹的吃相,嘖嘖兩聲,“前幾天還說吃太多要減肥,這會兒又風捲殘雲?”
他語氣又恢復以往,甘季庭聽了就想來敲人,生怕甘蜜心情又不好。
結果被小姑娘的一個鬼臉給擋了回去。
“沒事的爸爸,我餓着呢,你讓我再喝碗湯!”
樑音婉見此,看向立了大功的甘鄞轉,驀地笑了。
她將視線探向甘蜜,沒再去多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提議道,“寶貝,反正你也請了工作日的假,明天剛好是週日你不需要實習,要不……我們提前一天去祠堂那兒?”
原本家裡定下的祠堂一行是從工作日開始,甘蜜確實請了假。
眼下提前去也不是壞事,就當是散散心。
剛好城北的李家公子這陣子去了那邊,對方一直在研究心理學,讓兩個年輕的小輩相處相處,交談交談,指不定還能多多開導自家女兒。
再者,異性相吸,說不定還能有意外的收穫。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但也喜歡和家人一起待着,當即舉雙手雙腳贊成,爽快地應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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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亞利桑那州。
深夜兩點,從酒店往外瞭望而去的景象仍是燈火星明一片。
宋慕之忙碌完了相關的文件,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跡象,開始準備明天會議的內容。
徐助理在一側進行整理,面上沒有任何抱怨。
比起習慣於此的神情,他心中所感慨的第一句是——
他們宋總可真是瘋了。
昨天的飛機剛落地,就馬不停蹄地前往相約的地點和人談合作。
半夜才結束,第二天大清晨便起來,從早又忙碌到新的凌晨。
這趟前往海外的出差,還未結束應有的行程,卻已然預見了某些苦不堪言的結果。
畢竟徐助理需要輔佐跟隨宋慕之,時時刻刻都得跟上節奏。
但不提宛若成了工作狂魔的自家老闆。
徐助理最先回想到的是前兩天的時候。
宋慕之面上雖說是一如既往得沒有太多的表情,但徐助理就是莫名得感受到了一股極爲剋制的低氣壓。
緊緊地籠罩着人,半步都不曾分離。
像是頂了烏雲,兩位特助處理了幾分文件,都被宋慕之統統退了回來。
心中冥冥之餘,徐助理鬼使神差地向人事部詢問了甘蜜近期的行蹤。
說是這幾天請了假,不在公司。
難不成……就是因爲這個?
可若說只是因爲這個,好像又有些站不住腳。
徐助理內心裡宛若剛啓動的過山車,翻山越嶺過了個遍。
隨即不知道想到什麼,在一旁等待宋慕之待命的時候,給仍然留在宋氏的李特助發了消息。
宋慕之並未在意到徐助理的小動作。
他從轉椅上站起來,雙手撐在高層落地窗的欄杆前,向外眺望無盡的夜景。
除了工作的時候,他一直在想,遠在大洋彼岸的她,這個時候正在做些什麼,在想些什麼。
那天小姑娘氣呼呼地跑走,不知道聽到多少。
心間被反覆拉扯着拽動,燒得他片甲全無。
原本想着,就這樣默默地在她身邊,汲取着。
可這樣的奢望,好像也盡數被戳破。
不知過了多久,清傲的男人終究是劃開手機屏幕。
點開微博後。
首頁就在這個時候,倏然蹦出以往而來的相關訊息。
熟悉的頭像下,只顯示出了一條他沒看過的微博。
看着日期,應該是很久之前便發的。
還是之前那隻意外眼熟的豬頭仔,只不過這回,卻是——
宋慕之望着這樣的畫稿,目光倏而定在豬頭的下半身。
那是……
超人的化身。
腦海中的某根繩被輕輕地扯住,宋慕之望向這條配圖的話語。
[@Melomel:現在又要開始相信,超人是萬能的咯~]
他如玉的長指隨着這樣的一句話,就這麼停在屏幕上。
繼而,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宋慕之利落地點開評論。
果不其然。
甘蜜從宋宅走的那天沒有發新的微博,卻是在原有的微博下,徑自加了句評論。
[@Melomel:重新申明,大家還是不要太天真,我的超人墜機啦。]
這樣的評論很快被贊到了第一。
粉絲紛紛詢問發生什麼了。
[蜂蜜酒的小蜜蜂:太太,所以這個豬頭是真的在隱喻現實中的人?]
[太太加更日一萬張畫稿:……是不是有什麼故事啊,方便說來聽聽嗎?]
[磕cp的我很甘之如飴:嗚嗚嗚太太新評論的這句話,不知道爲什麼,我看着莫名很難過。]
這些評論,博主統統沒再回復。
而因着這條微博。
宋慕之驟然聯想起小姑娘那天在樓梯上所說的話。
如若真的無動於衷,她爲何是那樣的表現?
或許……一直是他在有關理解的方向上有所偏頗。
方纔那根牽扯着的繩,愈發搖擺起來,晃盪着人心。
像是清晰而又明確地指引着什麼。
宋慕之視線黑如深夜沉寂的湖,終究是釀成風暴般的波濤。
他轉身而來,剛要吩咐徐助理,卻見對方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麼?”
“宋總,之前您不是一直要我和李清時刻關注甘小姐的動態嗎,這幾天她的行程全都在這兒了,您要不要看看?”
徐助理說着又看了眼宋慕之的臉色,直覺自己是賭對了。
這兩天自家老闆閉口不提甘蜜的事,行程動態他也就沒機會報備。
瞅着甘蜜這幾天在甘家祠堂碰到的人……
眼下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好時機。
宋慕之的臉色相比先前難得的陰沉,此時此刻雖說還是淡漠着張臉,卻已然緩和不少。
但這一回,徐特助的猜測顯然又錯了。
宋慕之沒有接過來察看,像是有更爲重要的事,只是朝着他開口道,“等會兒再說。”
“等會兒再說?宋總您真的確定……不現在就看看?”
宋慕之頷首,將落在一旁的大衣拿好掛在臂彎,打斷他的欲言又止,“徐助理,吩咐私人飛機在機場待命,我希望飛機能在一小時內即刻起飛。”
私人飛機,機場待命。
……所以他們這趟出差就這麼提前結束了?
這兩天的晝夜忙碌彷彿只是一片雲,停留須臾,很快便飛得沒影。
徐特助被這樣驟然的翻轉弄得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助理的本性使然,他很快從勸解宋慕之查看甘蜜行程這一件事中利落地抽離出來。
“好的宋總,那這次飛機起飛的着落點在哪裡?”
“國內。”
宋慕之扣好袖釦,目光被黑夜襯得漆深點亮。
他要回國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