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幸福的人啊…王倫恨恨地想。摸摸口袋,區區幾百文的銅錢讓他自慚形穢。男人一旦沒了錢,作風就正派多了。若不是因爲口袋癟癟,昨晚他也許就會倒在哪個姑娘的香閨裡做一夜鴛鴦蝴蝶夢吧。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竟然在頭腦中想起這首詩來。不甘心地放下銅板,正準備揮一揮衣袖做一個品行高尚的好學生時,卻被一人拉住了:“原來是王賢弟,這可巧了!”
王倫定睛一看,這不是劉高麼?
這廝昨晚醉得可及時了,好沒義氣,怎地現在又在這裡?國子監又放假了?
“原來是劉兄----劉兄這是?”
還要多說什麼?此時的劉高打扮得像新郎,加之青巾配上平式襆頭,倒也有幾分英俊。他這麼晚出現在這裡,肯定不是去讀書的,雖然跟他左右的大都是一羣士子。
“呵呵,賢弟原來不知----今晚賀梅子與叔堂先生齊齊蒞臨這裡爲‘同文社’秋社開社奠基,屆時‘同文七賢’都會捧場,此乃本朝一等一的文壇盛事。賢弟既然遇到,萬不可辜負了這好時機。”
劉高說話很熱情,看來對什麼秋社什麼的文壇盛事很上心啊。
要不是有家難歸,王倫平時是一點興趣也沒,不過此時他正爲如何融入其中而觀望呢。但是又不知道入社要不要花錢,畢竟後世入黨還要交黨費呢。昨晚是劉高的東道,今晚真要有什麼花費,他要不要請回來?
請,捨不得;不請,過意不去。
不如各自安好吧。
“原來如此,這倒真是盛事一件。只是兄弟昨夜花銷頗大,囊中羞澀,只能回外舍休息。再說兄弟也沒甚麼請帖,兄等自行理會了。”
劉高也是跟風而來,也是因爲不認得其他人,好不容易見到個熟人,當然希望他陪着,於是死活不肯:“只是看看而已,又不需要賢弟你出面作甚。至於請柬的事毋需多慮,你是愚兄帶進去的。再說都是文壇盛會,些許小錢,都包在愚兄身上。”
他悄悄附到王倫的耳邊:“聽說閻婆惜、孫三四等大家都會陪同,那可是輕易不見人的清倌人,屆時與兄弟痛飲幾大杯!”
咦?還有美女出面?王倫裝作感興趣了,露出你懂我懂男人都懂的神情來。
這年頭文人墨客雅聚,若沒有個美貌歌伎在彼,便不足爲風流韻事。而享國日久、商貿風氣濃厚的大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藝雙絕的美女大抵在青樓才能批量看到。
雖然不瞭解孫三四是如何的絕色,但閻婆惜他已經見識過了,想來孫三四也絕不會差的。蘇過和賀鑄這兩個文化人的分量很重,那麼如此重要的場合,能來的女人一定是極美的。
能免費欣賞美女,人生快事也。
“如此,兄弟且陪劉兄一會。只是兄弟對於這種聚會其實是一點興趣欠奉,待會若是無聊,卻是要偷偷離開的,兄弟莫要攔我。”
這絕不是他的心裡話,他在想如果形勢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好,或者有機會時,他是要提前溜的,趁着人多讀書人也多,庶可混水摸魚。
“賢弟真是…性情中人!”劉高接了這一句,他是想着王倫怕兩位大家不入他的眼呢。這位“賢弟”在外舍的時候就顯得有些與同學格格不入,總以爲他身體哪方面有問題呢,但從他剛剛的猥瑣表情看又顛覆了自己的認知。
蛾冠高帶,賓朋如雲。當劉高與王倫攜手進入主樓時,並無阻擋。只是當他們邁進大廳裡時,本來輕佻的心一下子變得緊窒了。
黑壓壓的都是人啊!三層小樓裡鑽滿了人。
同樣的場景昨晚已經見識過了,知道很多青樓都是搭了戲臺舞臺,以供貴人們消遣之用的,歌舞、雜劇、傀儡戲、說書…都可以在這裡進行。所以說,用純情的眼睛看,不是來到青樓就一定就是要脫衣解裳,還有精神上的釋放,這裡是全方位的娛樂中心。
不過昨晚去的是邊樓,這幢樓還是第一次來,佈局稍有變化,最主要的觀感是大,足以容納兩三千人,相對來說,包廂就少了,這也正常。
三層樓房中間都是鏤空的:第一層四邊都是長椅,中間搭個方方正正的臺子,高度卻直抵二樓。這樣一來,不但一樓看得見,二樓正好貼近,三樓俯視也方便。
王倫又第一次抵近觀察這大宋的娛樂設施,對它設計之巧妙也很驚奇。看來不要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在娛樂上面,大宋朝是認真的!
已經有不少人在裡面坐定,劉高便拉着王倫的手努力找一處靠近的位置。王倫的手被他握着,感覺怪怪的,不動聲色間抽出。
人員不停往裡進。熟悉的人呼朋喚友,不熟悉的人或高談闊論徵引同道,或是互相攀談,其中也不乏和王倫一樣純粹是來長見識的,好不熱鬧。
“有賀梅子出頭,今年的評花榜上,定不讓那清真居士專美於前!”
“在下最欣賞賀梅子的那首《六州歌頭》,那種豪爽之氣、俠客之風、狂士之態躍然紙上,自元佑年後便無此等聲情激壯之文,讀之讓人發聵!”
“不然,賀梅子之所以成賀梅子,不得不說到《青玉案》,某最喜歡‘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句,雍容妙麗,極幽閒思怨之情。”
“‘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此句不是極妙?自東坡學士‘十年生死兩茫茫’以來,未始有如此哀婉悽絕者。”
“‘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也是極好的…”
爭論在一聲不合時宜的叫聲中結束:“兄臺你踩着我的腳了!”
後面人越來越多,最後竟然有人站着,怕不有幾百數千人。
這一大羣人以士子居多,一個個年輕力壯,各有千秋。選擇在這個地方聚會,一是說出去風雅,二來肯定也有方便大家結束後直接火力全開之意,王倫不無惡趣味地揣測。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來仰望那個什麼蘇小坡的不敢說,但他狹促地認爲,慕名來免費欣賞名妓的恐怕會更多,例如自己。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進入的人終於稀疏,今晚的活動也正式拉開帷幕。上百支巨大的紅燭齊齊點燃,醒目的光線把三層樓梯都鋪滿了。
這時候門口傳來一陣騷動,應該是正主到了,許多人都伸長脖子,等着看賀梅子、蘇小坡是何模樣。
真是見面不如聞名,聞名勝似見面,反正王倫是這樣想的。
因爲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長身聳目、面色鐵青的老者。如果不是他年紀大了,光看長相,很難讓人把他和那個聽起來就文學氣息濃厚的“梅子黃時雨”聯繫起來。
“哇哦,賀鬼頭竟然長這樣!”這個“鬼頭”的外號是因爲賀鑄的醜而和他的“賀梅子”一樣出名,在正式場合下一般人肯定不會講的,只能說這個人豪放。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這種錚錚的漢子,卻能做出雍容妙麗、極幽閒思怨之情的詞來!”
“和諧統一。”
最後一個評價是王倫做出的。因爲除了這個詞,他不知道該用別的什麼纔好,難道叫“身殘志堅”?
“賀梅子!賀梅子!”
不過賀鑄的長相併不影響人羣對他的崇拜,無數人用吶喊表達對這位老人文學成就的敬佩。他也一臉慈祥地向三層樓的來客打招呼,大方得體,很有名士的派頭。
緊跟着他的是一箇中年文士,仙風道骨,這長相就比賀鑄強得多了,就聽人羣又在大叫“小坡!小坡!”那人抱拳行禮,很謙遜。
古人追星的熱情堪比現代啊!
隨後又有幾個人,有認識的,都在私下裡替王倫認識了:“這就是‘同文七賢’了,東京有名的讀書人,詞作都是非常了得的。”
一陣鼓譟之後,此間主人、“同文七賢”中走出一箇中年人介紹今晚日程:
“諸位,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蒞臨‘麗香院’參加本年秋社的開社典禮!尤爲榮幸的是,我們能夠請到名滿天下的賀梅子和小坡先生一同出席,此本社數十年未有之事,誠盛典也!”
掌聲雷動,老者和中年文士謙遜了一下,並向四周致意。
“‘同文社’誕生凡七十載,名家輩出然不忘提攜子弟,後進之士踊躍爭先,此我社長盛不衰之秘也!作爲本社走出去的翹楚,賀梅子老先生攜小坡先生在如此重要的時刻蒞臨,斯是我社無限光榮,亦爲接下來我社重整旗鼓奠定信心!”
接下來洋洋灑灑數千言,一會兒慷慨激昂,一會兒諄諄說教,或是諂媚賀梅子,或是拿蘇過老子蘇東坡來吹捧,無非之乎者也、嗚呼哀哉,讓王倫聽了直打哈欠。久坐不動,酒意上頭,覺得甚是沒意思。看來對於公共活動古今都一個調子,無非是在“團結”中開始、以“勝利”結束。
哪怕是一隻母豬在臺上哼哼,也絕對比他對王倫來得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