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3

第二天朱振庭照常出現在片場,只是話少了很多,候場的時候總陰沉着臉,誰也不理,當然也沒人理他,身邊也只剩一個助理,小高可能是被他打發走了。

朱振庭和石語還有餘敏老師是一天殺青的,殺青當天,趙多多把早都準備好的花捧出來,章頁和程楊給餘敏老師和石語分別送了鮮花,給朱振庭準備那份兒兩人都沒送,被章頁一手一束,拎着拿去給了吳震。

吳震打量着他說:“怎麼想起來給我送花了兒?我猜你是想多請兩天假吧?”

劉東東之前說的腕錶廣告已經確定了下來,章頁需要離組幾天,也已經跟吳震打過招呼了。

他沒想多請假,甚至還有點不太願意離開劇組,可能是最近幾天拍戲的感覺漸入佳境,怕走幾天回來又要一個適應期,“你想多了。”章頁硬邦邦撂下一句話,轉身就走開了。

吳震撫着手裡的康乃馨,笑眯眯說:“想在我手底下偷懶,還嫩了點。”

程楊被工作人員圍着補妝,聽見這一句,轉了下臉,只來得及看到章頁的一道背影,只見他輕快麻利地跳下幾級臺階,奔向了走廊下的趙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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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到房車,趙多多給章頁打開餐盒擺好,倚在門口看隔壁駛出停車場的幾輛車子,那眼神就像是看見豬肉的柴狗,就差兩滴涎水了,“老大,你看別人殺青羨慕嗎?”

章頁不覺又朝車窗外望了一眼,幾輛車子載着餘敏老師、石語和朱振庭向景區外開去,石語說是要趕通告,回酒店後立即就要去機場,餘敏老師是明天一早的航班,朱振庭不清楚。

演員這個職業算是比較特殊的,多數時候同事都不會是固定的人,像是吃流水席,這段時間在這裡和這些人,下一段時間在那裡和那些人。

以前在劇組看到有人殺青他會心慌,也想走,就像讀書的時候住校,週末別的孩子被家長接走了,那心裡就跟生了草一樣怎麼都坐不住了,一直盼着自己也快點被接出校園。

可這一次,章頁並沒有什麼羨慕的感覺,甚至想到不久之後他也要殺青要離開,心裡還有點不舒服。

章頁沒答趙多多的話,只是反問道:“你要是想家了可以回去幾天。”

趙多多嚥下口水,立即擺手:“我纔不想呢,我老漢把錢攥在手裡一分也不給我,我幹嘛想他,讓他跟他的鈔票過去吧。”

章頁嘖了一聲,拿起筷子扒了口飯,他要趕緊吃完,晚上還要拍大夜戲。

要說吳震可真是個周扒皮,他前兩天一說要離組趕通告,吳震立即找人改了場次,在他出發的前一天插了一場夜戲,美其名曰他第二天路上還可以補覺。

章頁本身對拍夜戲沒什麼意見,就是還要拉着程楊和蒙姚一起熬,他有點過意不去,尤其昨天程楊和餘敏老師飆了一晚上戲,凌晨三點多才收工。

“茶還有嗎?”章頁吃了幾口擡頭問趙多多。

“有,我知道你要熬夜,準備了不少。”趙多多說着就去翻冰箱。

章頁道:“給小程也帶一份吧。”

“好嘞。”趙多多爽快地應了一聲。

晚上這場夜戲接的是徐溫在藏書閣被刺傷,劍氣引發了他的舊病根,沈鍔本在戍城,得知消息趕回隰桑居,恰逢蘇泠泉在旁施救,他和蘇泠泉起了衝突。

沒有開拍之前,程楊便問導演:“我如果趴着睡着了沒事吧?”

吳震揚了揚手裡的小喇叭,不知是不是開玩笑:“我拍戲你還想睡着?”

章頁向程楊道:“演昏迷不醒,要那麼清醒幹嘛,只管睡你的。”

吳震拎着小喇叭上來就打,還好章頁閃得快,他躲在程楊身後,兩手搭着程楊的肩,笑得一臉欠揍:“吳導,做人不能太周扒皮。”

“你小子說誰周扒皮呢!”吳震打不着他乾着急,指着程楊說:“你閃開,別擋着。”

程楊有些無奈地回頭看了章頁一眼,眉眼含笑,再回頭看向吳震時,臉上表情已冷淡了許多:“吳導,你趕緊去忙吧。”

那就是不讓的意思。

這一個個的,越來越不聽話了,吳震正要連程楊一起數落,忽然瞥到章頁正微笑着盯着程楊的側臉,眼神溫柔得不像話,吳震驀地如鯁在喉,他重重咳嗽了一聲,一時訓人的話無從說起,急赤白臉道:“那個,小章啊,你晚上跟小蒙的戲衝突比較大,關鍵時刻可別給我忘詞兒啊。”

“哦。”章頁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再次跟程楊四目相對。

兩人都在笑,吳震也看不懂他們在笑什麼,他又看了兩個年輕人幾眼,有些尷尬,灰頭土臉地拎着小喇叭走了,走到門口屋檐下,恰好碰到孫昌。

孫昌見他臉色不對:“怎麼了?”

吳震又朝屋子裡看了一眼,那倆大傻子仍然在對着傻笑,他抓了抓花白頭髮,壓低聲音說:“你不覺得他倆不對勁?”

孫昌也朝屋子裡瞥了一眼,低聲說:“有點,不過不是因爲拍戲的原因嗎,我看他倆下了戲都挺正常的。”

吳震想了想,把小喇叭塞給孫昌,從他手裡拿過保溫杯,擰開喝了一大口,一臉釋然的表情說:“下了戲我沒大注意。”

孫昌又朝屋子裡看了一眼,章頁的手已經從程楊肩膀上拿了下來,倆人背對門口並肩站着,看姿勢像是章頁在打遊戲,程楊在看。

這樣看其實也沒什麼,孫昌遂收回了視線。

等到真正開始拍之後,吳震不知道是爲了報復章頁先前的挑釁還是怎麼回事,不停地跟他找茬。

“晚上沒吃飯嗎?動作軟綿綿的。”

章頁需要做的動作是先把匕/首架在蒙姚脖子上,然後在蒙姚進一步挑釁時將人連拖帶扯推到牆壁前,同時翻轉匕首,把刀刃遞上去,將人徹底控制在他的武力之下。

章頁快要冤死了,他不是沒吃飯,他只是顧忌蒙姚,後面那可是一堵實打實的牆,他怕用力過猛,把人撞傷了。

好在蒙姚知道他的心思,微笑着對他說:“沒關係的,你正常做動作就行。”

章頁深吸一口氣:“那得罪了。”

蒙姚微微點頭,“你太客氣了。”

兩人又重新站好位,導演喊開始,場記打板——

“你到底懂不懂如何治?”

“你發什麼瘋?我不懂治,難道你懂?”

“你給他用了什麼藥?”

“你不覺得……他這樣睡着挺好嗎?”

“什麼意思?”

“醒着的時候你想坐下來和他說幾句話他都懶得應你,現在睡着了,我……想怎樣便怎樣。”

“你瘋了!”沈鍔吼出了聲。

……

章頁這次沒顧忌,等到導演喊停,他看到蒙姚兀自靠在牆上倒吸氣,忙問道:“撞着哪裡了?”

蒙姚苦笑搖頭:“沒關係,姐這老胳膊老腿還能扛,你這次沒留力吧?”她說着活動了一下肩膀和後腰,扶着助理的手向一旁走去。

章頁不好意思說自己只用了五六成力:“嗯,那我下次下手輕點,對了,我那邊有膏藥。”

蒙姚忙擺手:“用不着。”

後面的內容鏡頭需要調整,演員可以稍微歇息幾分鐘,章頁晃到內室,他本來是想看看程楊是否睡着了,卻見程楊正趴在枕頭上玩手機。

章頁以爲他是在打遊戲,畢竟剛纔開拍前候場的時候程楊還向他問了幾個遊戲操作的問題,走近了纔看到他是在和人聊微信。

程楊在他走到跟前的時候點擊了發送,然後飛快鎖屏,將手機塞在了枕頭底下。

像怕被他看到什麼一樣。

“跟……女朋友在聊天?”章頁鬼使神差地試探了一句。

程楊擡頭看着他,嘴巴半張:“啊?”

這裝傻未免裝得太敷衍了,章頁心裡微覺不爽。他無意識地咬了下下脣:“啊什麼啊。”

程楊緩緩閉上嘴,視線從章頁的下脣上移開,卷着身上的被子坐了起來:“跟常老師聊了幾句。”

其實聊天什麼的他也不怕被章頁看到,只是他發了和章頁的合影給那位老師……

“常編劇麼?”

“不是,”程楊又把裹緊的被子鬆開了一點,“他是我高中時候的化學老師。”

都姓常,莫非常老師和常編劇是認識的?難道那晚那個生日蛋糕其實是常老師的生日,而非常編劇,章頁心想。

驀地,第一天見面時電梯裡那通電話裡的幾句話再次在耳邊迴響,搞同性戀……把那個老師藏起來……

“哦,”章頁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他選擇揭過了這個話題,“我懷疑老吳剛纔故意打擊報復我。”

“你想怎麼辦?”

章頁沒想到程楊會一本正經地這樣問,微微一愣,笑說:“能怎麼辦,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又不能報復回去。”

門口閃過一道身影,程楊忙衝章頁眨了下眼。

章頁無聲‘艹’了一句,轉過了身,卻傻眼了,進來的根本不是吳震,而是孫昌。

孫昌笑得溫和:“小章,聽說你明天要去XX市,你吳導的藥快沒了,我託人在那邊買好了,你回頭把酒店信息發給我,我讓他們送過去,你幫忙帶過來。”

“好,”章頁說,“吳導他沒事兒吧?”

孫昌笑笑:“沒事兒。”

章頁總覺得孫昌笑得有點苦澀,然而還沒來得及多說兩句,吳震的大嗓門便在外面響了起來,讓各組準備拍攝,章頁只得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見程楊又重新趴回到了枕頭上。

接下來,蘇泠泉打了冷水進來,讓沈鍔給高熱不退的徐溫擦拭。

前幾天按摩的時候程楊背上還有不少因爲摔碰留下的青紅痕跡,此刻章頁掀起他身上雪白戲服的下襬,見他腰身肩背上除了化妝師畫的那道劍傷的傷口,已沒有任何瘀血跌打的痕跡,仔細又看,章頁才發現可能是化妝師給程楊在背部塗了遮瑕。

腦海中驀地回閃過那日按摩師粗糙的手指關節從上到下刮過程楊脊柱的畫面,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章頁默默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

三號鏡的攝像師坐在牀尾,手裡的鏡頭一再往前,幾乎要懟在章頁的胳膊上,他絲毫不敢走神,認認真真查看傷口,又擰了毛巾做冷敷,同時向屏風外側的蘇泠泉詢問徐溫的病因。

傍晚前落過一場雨,氣溫降了不少,爲了追求畫面的美感,工作人員還在章頁的背後放了一臺風扇,扇葉不停輪轉,徐徐地朝他這邊送着風,其實周圍環境是很清涼的,但拍完這一場下來,他還是出了一身汗,裡面的戲服黏在脊背上,極不舒服。

這次停下來的時間不長,章頁也沒離開房間,擡手幫程楊扯下戲服下襬,很隨意地面朝風扇坐了下來。

吳震擰着保溫杯在不遠處衝他招手:“來,看看。”

章頁心裡那股勁還沒過去,他緩緩走過去,因爲沉默,態度顯得恭敬很多:“怎麼了?”

吳震指着回放對他說:“你這手指頭長得不錯,可以去當手模了。”

章頁不知道程楊是否聽見了這句,朝那邊看了一眼,低聲道:“您還是誇我演技吧。”

吳震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水,又把蓋子擰回去:“演技不錯,今晚表現很好,去吧,再接再厲。”

又開始的下一幕,蘇泠泉去找藥宗傳人屠蘇救治徐溫,先前向沈鍔報信的石舸趕了回來,詢問完徐溫傷情後替沈鍔出門打水,室內只剩下了沈鍔,沈鍔見安眠香快要燒完,怕香盡了徐溫醒來會痛苦,打算續上,徐溫在這時候開口了,攥住了沈鍔的手腕。

“不要走,不要走……”

“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我不想睡,別再燃香了。”

“我也不想讓你睡,可更不想讓你受罪,你聽話,咱們再燃一會兒,等屠蘇師叔回來就好了。”

章頁念這句話時,幾乎用上了他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溫柔。

“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別讓我睡了……”

“等你病好了再說不遲,師兄一直都在這裡。”

徐溫被安撫住,又昏迷了過去,石舸提着桶進門……

吳震叫停,從監視器前走了出來:“小程,你夢魘過嗎?”

程楊想了想,點了一下頭:“你是覺得我演出來太像夢魘了麼?”

吳震點頭,大概因爲程楊的領悟能力,他神色凝重的臉上露出幾分欣喜的表情,開口時語氣如話家常,跟平時對章頁完全是不同的態度:“我以前生過一場大病,鬼門關前走一遭,剛做完手術那幾天,虛弱到什麼程度呢,前一秒還在跟來看我的朋友說話,後一秒直接就睡過去了,再睜開眼醒過來的時候,就覺得之前像是……突然斷電似的。這一段戲呢,徐溫他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的,沈鍔回來,跟蘇泠泉衝突,他都是知道的,但他太虛弱了,所謂久病成醫,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包括怎麼應對,他其實比蘇泠泉更清楚,但他爲什麼待在隰桑居不走?那是因爲之前跟沈鍔有過口頭約定。他其實是一個意志力很強的人,但他現在太虛弱了,有些平時不會流露出來的……他就會表現出來。”

一天下來說話太多,雖然不時就在喝水,吳震的嗓音還是透着沙啞,他含蓄地說完,一臉期待地看着程楊,還做了個你懂我的意思嗎的手勢。

程楊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沒有讓導演失望,靜靜說:“我知道了。”

再次開始拍攝,程楊沒找好準頭,握住了章頁的手掌,大概愣了0.1秒,見導演沒有喊停,程楊便沒鬆手,兩人繼續往下演。

窗外風雨如晦,少年人的意志力終於被病痛擊倒,在心上人面前近乎哀痛地表達出挽留和渴慕的意思,近乎呢喃的嗓音,掌心裡的手潮溼又滾燙,不知道是打的光太強、那薄薄的眼皮被刺激得太過的緣故還是怎麼回事……章頁看到有淚水從程楊眼角氤氳出來,像水汽一樣,稍縱即逝。

有那麼幾秒鐘,章頁覺得自己出戲了,旁邊的機器設備和工作人員都讓他覺得多餘,他心裡有一絲不爽,程楊呈現出來的所有的一切屬於那麼多人,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嫉妒沈鍔。

最後一句臺詞唸完,章頁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掰開程楊的手指,每掰開一根,就像是從心頭撕裂下什麼似的,下意識朝他臉上瞥去,他看到程楊的眼皮緊閉着,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眼尾微紅,爲方纔那滴淚做下一記註腳。

章頁心裡閃過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心跳有點過速,還有點難受,等徹底把程楊的手放回牀上的時候,他才驀然回神,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是徐溫啊!

眼前的是徐溫,那自己又是誰,是沈鍔還是章頁?

章頁驀然心驚,他竟然也會有分不清角色和自己的一天。

其實晚上並沒有拍到很晚,幾場晚間在隰桑居的戲放在一起拍,不到兩點鐘也就收工了。

大概夜晚人就會容易想東想西,章頁總覺得雖然拍了一晚上,還是意猶未盡,想要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才能痛快。於是回停車場的路上,他故意拉着程楊走了一條人少僻靜的路。

晚間下過雨,夜裡的景區寂靜又涼爽,但樹底的風依然是潮溼的,帶着濃重的水汽,讓人的心腸也變得黏膩。

“吳導看着不太像是生病的樣子。”章頁起了個話題。

“嗯。”程楊大概是還沒出戲,人瞧上去懨懨的,說話也無精打采。

“你困麼?”章頁跳開了前面的話題。

“還好。”程楊說。

“前面那個飛着的是螢火蟲嗎?”章頁忽然說。

“是啊,你第一次見?”程楊說。

“以前沒見過。”

“也對,有錢人家的孩子都生活在大城市……”

程楊一句話還沒說完,被章頁用手肘撞了一下:“擠兌我?”

程楊躲了一下:“沒,陳述一個事實。”

章頁伸手把他拉了回來:“那邊是池塘,別掉進去了。”

程楊朝一旁瞥了一眼,其實他離池塘少說還有兩三米遠,根本不可能會掉進去。他想抽出手,發現章頁攥得特別緊,儘管戲服的袖口一直束到腕間,並沒有直接的皮膚接觸,可還是讓程楊的心裡閃過一陣異樣的感覺。

“程楊,我……”

夜色晦暗,章頁眼中的情緒也是一樣的晦暗難明,程楊的心漏跳了一拍:“嗯?”

“我……”

程楊眸光掃過被章頁攥住的手腕:“那邊螢火蟲還挺多的,要我給你捉一隻嗎?”

章頁緩緩鬆開了手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