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穿一身灰撲撲的衣褲,隨身只有一個單肩包,也不知道里面塞了什麼,包鼓鼓囊囊的,被他斜斜挎在肩膀上,有點舊,看着像是用了很久的樣子。
既不光鮮,也沒有朝氣,甚至有幾分落拓的暮氣,不是這個年紀的人該呈現出的感覺。
這第一印象實在跟章頁想象中的‘帶資進組’相去甚遠。
章頁不由多看了程楊一眼,他的眼睛在半闔和平視的時候有點鳳眼的意思,眼角弧度鋒銳,睜大了注視什麼的時候又圓滾滾的,眼窩略微凹陷,帶着幾分稚氣,也就這樣的眼神,與他的年紀才勉強算得上相符。
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又各自移開視線。
章頁不禁默默感慨,這張臉也算是漂亮得很有特色,不然他哪能看過一次對方的定妝照就記下來了。
電梯的門打開,程楊先他一步跨了進去。
章頁本着節能環保的理念,拖着東西跟在程楊身後進了電梯,看見程楊在數字7上按了一下,跟他在同一樓層,他遂將房卡塞進褲兜,站到了後面的角落裡。
電梯門緩緩合上,程楊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只見他從寬鬆的運動褲兜裡摸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旁若無人地接起了電話。
章頁站在他身後,看不到程楊的表情,只能看見握在他修長指間的手機背面有很多劃痕,跟他的衣服和包一樣,很舊。
同時他又發現,程楊的電話漏音很嚴重。
對面一個暗啞的男聲有些急躁地問:“讓你打錢,到底打過來沒有?”
“我說了沒有,外公這兩天好點沒?”程楊的嗓音很清澈,儘管他有點故意壓低,但每一個字吐出來都有一種凌冽的感覺。
“老爺子好多了,你別轉移話題,你現在都成大明星了會沒有錢?糊弄誰呢!我跟你說,你趕緊按照我說的數打過來,否則我就把你那些事兒都告訴記者。”對面威脅說。
他用了‘記者’這個詞,看來不是圈子裡面的人,章頁心想。
“隨便你。”程楊的態度依然很冷淡,說着便要掛電話。
對面又嚷了一嗓子:“你真不怕?你要是不怕別人知道你搞同性戀,你幹嘛把那個變態老師接走藏起來?再說了,你從小吃我們李家的住我們李家的,家裡要買房子,你不該出一份力啊?”
信息量真大!想到以後還要在同一組拍對手戲,擡頭不見低頭見,章頁就想把自己的耳朵堵起來,後悔剛纔不該跟在人家後面就進了電梯。
“我說了,隨便你。”程楊的聲音依舊不溫不火,說罷掛了電話,他盯着手機屏幕上那一串數字看了兩秒,曲起手指將其拖入了黑名單。
章頁無意竊聽別人的隱私,爲了避免日後尷尬,他又朝後退了一步,後背貼在電梯壁上面,低頭假裝在看手機,企圖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電梯在幾秒後就到達了七層,但短短几秒,卻讓章頁有幾分鐘的錯覺,看着程楊走出電梯,他才拖起自己的箱子向外走去,他故意放慢腳步,等着程楊進了房間才走過去,然後有些鬱悶地發現,他們的房間在兩隔壁。
章頁掏出房卡刷開門,拉着箱子走了進去,第一時間打開房間裡的空調。
他現在迫切地想衝個涼水澡,想到劉東東待會兒上來肯定要過來找他,他又只得壓下心裡的想法,望着近在咫尺的浴室,坐在房間裡乾等。
大概過去了一分鐘,也可能是兩分鐘,放在身側的電話忽然響起來,章頁翻過手機,看見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遲疑一下,他接了起來。
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是章頁吧?我是你孫叔叔,到酒店沒有?”
章頁記起登機前公司總監發來的信息,說B組那邊的副導演跟她私交不錯,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給予他一定的照顧云云,於是他客套地說:“孫叔好,我剛到。”
“你收拾一下來三樓的包廂吧,總導演在這邊。”孫副導說。
“好,我馬上下來。”
嘴上說着馬上,但章頁卻坐着沒動,總導演叫吳震,在圈子裡頗有名氣,開機後吳震一直跟B組,章頁在A組,只在開機當天見過吳震一面。
孫副導讓他下去,無非是想讓他跟對方搞好關係,往近了說是方便接下來的拍攝,往遠了說是爲他以後在圈子裡的發展鋪路。
他拍戲只是爲了做一種嘗試,對應酬和人際都不感興趣。
但也深知現在的應酬是爲了以後更多的試鏡邀請,在房間裡磨蹭了幾分鐘,他脫了身上那件穿了一天、讓他感覺有些潮溼的白T恤,另外換了件黑色的,洗了把臉,拉開門走了出去。
剛跨出房門,他就發現住在隔壁的程楊也開門走了出來。
剛纔在電梯裡沒有說話,因爲程楊在接電話,現在再遇上,不說話似乎不太好,而且待會兒到了樓下,導演勢必也會介紹他們認識,與其那個時候再被迫認識,不如現在先鋪墊一下。不管是從小所受到的禮儀教育還是在文明社會浸淫出的自覺都告訴他要這樣做。
然而章頁還沒想好措辭,對方已經邁開長腿走了。
得,白糾結了,不過這樣也好,省得還要想怎麼寒暄。
要說程楊的條件確實不錯,除了臉精緻,腿還特別長,且直。他穿的是帆布鞋,不存在內增高造假,章頁目測了一下,他至少在一米八零以上。
爲了避免再一次同乘電梯,章頁故意等到程楊的身影消失後才晃過去,耽誤了這麼一會兒,劉東東已經從樓下殺了上來,他風風火火從電梯裡出來,上下看了章頁一眼:“幹嘛去?”
“去三樓見吳導。”章頁說。
劉東東忙退回電梯裡面,在面板上按下數字3,怕電梯門關上,還伸出一隻腳擋在門口,示意章頁趕緊進去:“見吳導啊,那不錯,大導演,拍過不少的獲獎作品,你待會兒好好表現,爭取給他留個好印象,以後他再拍什麼劇,興許還能想到你。要說這個劇啊,可能唯一讓人比較期待的就是製作班底了,不管是導演組還是後期,在行業內都屬翹楚。”
章頁沒做聲,劉東東也習慣了他的話少,收回腳,他往電梯壁上一靠,拿起手機刷了起來。
只是最頂上那條朋友圈還沒看完,電梯就到了三樓,劉東東把手機揣起來,引着章頁往外走去:“小章啊,那個什麼,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嗎?你笑起來的時候更有親和力一些,所以待會兒見了吳導要多笑笑。”
章頁點點頭。
劉東東在走廊上抓了個服務員:“我們劇組的大包廂在哪邊?”
服務員微笑着指給他方向,同時飛快地朝章頁臉上看了一眼,大概是不認得章頁,看完的表情還有點失望。
轉過走廊的拐角,便能聽到包廂裡傳來的說話聲,看來演職人員到了不少,劉東東臉帶微笑,像是一個爲兒子去相親角的老父親,看見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熱情洋溢地主動上前打招呼,越過一衆衣香鬢影,引着章頁來到了吳導身旁。
卻是不巧,吳導正跟身邊的製片主任說着什麼,劉東東恭敬地站在一米外等候,臉上仍然掛着笑意,儘管章頁覺得有點傻,還是默默站在他身旁,盯着腳下的地毯花紋發呆。
還是製片主任轉身的時候看到了兩人,劉東東忙親切地打了聲招呼,同時扯了章頁一下,快步走了上去,章頁比他高了一頭,仍然跟在後面,臉上發呆的表情不見了,換了一副虛假的笑臉。
他雖然厭惡這種場合,但從小跟父母參加了太多,並不怯場,遊刃有餘地跟製片主任和吳導寒暄一番,本以爲可以到他的位置上去坐了,吳導卻忽然越過製片主任來到了他面前。
吳震的年齡看着比他爸爸大一些,頭髮花白,不修邊幅,架着一副金屬框的眼鏡,說話的時候嗓音有些沙啞。
在他的肩膀上抓了一下又鬆開:“之前我一直跟B組,對你的情況瞭解不多,不過根據負責你們那邊的執行導演的反映和粗剪出來的樣片來看,你對角色的理解和把握都做得不錯,挺好的,好好努力。”
章頁客套地說:“多謝吳導肯定,我會繼續努力的。”
程楊恰好從後面走來,聽見這一句,嘴角無意識地扯了一下,意味不明。
章頁還不知道程楊走了過來,他面向吳震,先看見吳震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聽到吳震笑着衝他身後說:“小程來了,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要跟你們兩個說呢。”
章頁想要閃開一點,程楊已上前一步,在他身旁停了下來。
兩邊都是桌椅,過道的距離沒有特別寬,儘管程楊站定之前已經竭力朝一旁靠了,但跟章頁的肩膀距離還是沒超過十公分。
一拳之隔,一個讓彼此都覺得社交安全距離受到侵犯的間距。
兩個人幾乎同時瞥了對方一眼,不過視線還沒碰上,又各自移開了目光。
只聽吳導又笑着說:“之前開機儀式的時候小程還在考試,所以你們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但這沒關係,現在見也不晚。你們知道的,咱們這個劇的拍攝時間不剩多少了,沒時間讓你們慢慢熟悉,你們兩個之前呈現出來的東西我都很滿意,所以現在對你們也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你們兩個儘快熟悉起來,你們都讀過劇本,應該能懂我的意思,對吧?”
他說話的時候語速很快,搭配着肢體語言,顯示出一種急切。
高鐵和飛機縮短了空間感,網絡又拉近人和人的距離,昨天還長在南美的藍莓今天就可以擺在國人的餐桌上,天涯與咫尺的概念變得模糊,然而科技發展節省下來的時間仍然讓每個人覺得時間不夠用。
這種現象在他們這個行業尤甚,週期壓縮到不能再壓縮,機器和人都不停歇地拍攝,24小時恨不得被當成48小時用……
“嗯。”章頁點了下頭。
一旁,程楊卻是連個鼻音都欠奉,只有從吳導的角度纔可以看見他眨了下眼。
“時間啊,最缺的就是時間,這樣吧,你們從現在開始就試着熟悉吧,那個誰。”吳震的目光越過兩人的肩膀,落在斜對面的助理身上,助理應聲上前,吳震吩咐他說:“小周,你把他們的座位調整一下,讓他們晚上吃飯就坐一起吧,吃吃喝喝容易拉近距離。”他說完便撇下幾人,拉過一旁的製片主任,勾着肩,向遠處的窗臺前走去。
小周操着一口濃重的方言:“兩位,趕緊的,這邊兒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