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從一開始就不順,所以說凡事皆有端倪可察。
起初試拍的時候,吳震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在程楊的腰側推了一把:“朝那邊去一點。”
程楊的細腰和吳震的大手形成了鮮明的比對,衝擊着章頁的視網膜。
章頁:我擦,片場就上手了,背地裡不知道……
呸!他趕緊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他在人羣中找孫副導的身影,恰好看見孫副導皺着個眉頭。
章頁:我擦,孫叔肯定是看見了,這是在吃醋?
吳震忽然拎着喇叭衝他吼道:“小章啊,你是來片場尋找失散多年的兄弟的?”
章頁敢怒不敢言,乖乖站好,不再左顧右盼。
場記打下板子,開始拍。
徐溫往前走,然後慢下腳步,望着街旁的店鋪出神。
沈鍔循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掏錢買餅,遞給徐溫。
這都沒有問題,然後章頁開始念臺詞,介紹他們手裡這個胡餅,介紹完程楊‘嗯’了一聲,然後他開始念第二句,叫程楊去前面的酒肆喝酒,吳震突兀地喊了停。
吳震略顯沙啞的嗓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小章啊,你叫他喝酒,是想帶他散心的,你這眉頭皺着是什麼意思?不捨得酒錢?”
旁邊一些工作人員忍不住笑出了聲。
章頁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雖然吳震離他有點距離,但從他的口型看出他說了什麼:“要我給你找個鏡子看看嗎?”
章頁閉嘴,低下了頭。
孫副導好像說了什麼,吳震泄氣地揮了揮手:“先休息五分鐘。”
趙多多從一旁越過衆人跑到他家大明星旁邊:“老大,喝口水。”
化妝助理站在一旁的屋檐底下,涼涼地說:“你別給他喝了,沒見他今天臉都水腫了嗎?”
趙多多嚇得趕緊把水壺收了起來:“哎,不喝,不喝了。”
吳震的質問振聾發聵,另外一邊屋檐下,靠在躺椅上玩手機的朱振庭朝路中間傻站着的章頁瞧了一眼,向旁邊的助理說:“那個傻×剛得罪了編劇。”
助理含笑點頭:“我看見編劇臉都氣白了,現在導演也被他氣跑了。”
朱振庭哂笑出聲,對自己能壓過章頁一頭更有把握了,想到待會兒不光在造型上碾壓章頁,還要在演技上碾壓章頁,他忍不住就冷笑出聲。
章頁渾然不知他成了別人的眼中釘,只覺得自己好難,第一次體會到趙多多當年考駕照被教練罵到恨不得不學了也不想再去駕校的心境。
程楊走了過來:“想想那天你叫我去吃飯的心情。”
章頁看着程楊欲言又止:“那天……那天我是……”懷揣孫副導的囑咐,想要儘快跟程楊拉近關係。
章頁想到戲裡面的前情,某種程度上來說,跟那天吃飯的情境還是很相像的,他不由驀地擡頭看着程楊,難道他已經知道自己跟他套近乎的初衷了?
“你都知道了?”
“當時孫副導拉你說的時候,我剛好在衛生間。”
章頁:“……我……”
四目相對,程楊好像不甚在意,拋開了那個話題:“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待會兒開始拍的時候你放輕鬆點,就當是請朋友吃飯。”
本來一直NG就讓章頁挺難爲情的,程楊絲毫不計較他接近人家的初衷更讓他尷尬,他訕訕地點點頭,心想程楊這個人年紀不大,胸襟不小。
那邊孫副導本來打算過來指導章頁,遠遠看見程楊在跟他說什麼,又停了下來,向旁邊的吳震說:“你別罵那麼兇,片場這麼多人,給他留點面子。”
吳震看着孫副導:“……待會兒換你來喊。”
孫副導點頭:“好。”
又重新開始拍,章頁按照程楊所說來了一遍,雖然他仍然覺得街兩邊圍觀的人太多,自己芒刺在背,演的是一坨屎,但這次卻沒被中途叫停。
監視器後,孫副導向吳震說:“我覺得還行,你覺得呢?”
吳震並不滿意,但對上孫副導殷勤的目光,又不忍反駁他,揮手說:“下一場。”
孫副導拿起了喇叭。
接下來這一幕是兩個人喝酒的戲。
沈鍔先進酒肆,問掌櫃的要酒要菜,拉徐溫坐下,給他倒酒,見他幹喝,又催他吃菜,然後他誤以爲徐溫酒量好:“……若不是你這個人不撒謊,我還以爲你剛纔騙我呢。”
徐溫擡頭看着他:“你怎麼知道我不撒謊?”
沈鍔對上徐溫黑漆漆的眼睛:“你師兄聰明,自己判斷的。”
接下來便是遠鏡,倆人你一杯我一杯。
章頁邊喝‘酒’邊默默在心裡吐槽,可惜我不是你師兄,判斷不出來呢。
看得出孫叔似乎挺中意吳震的,若是讓他知道吳震……這都是什麼事兒啊,他下意識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程楊擡頭看他一眼:?
章頁:?
程楊垂下視線,把自己的空酒杯遞過去。
那邊監視器後,吳震看見倆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剛要拿起喇叭,手被孫副導按下去了。
孫副導指了指另外兩個機位:“鏡頭應該夠了。”意思是這一段你瞪我我瞪你的可以剪掉不用。
吳震按捺住罵人的衝動。
接下來便是小師妹蘇泠泉出場。
這一段章頁需要察言觀色,從兩人半吐半露的對話和表情推測出徐溫並未病癒。
這種沒有臺詞甚至沒有動作但又有大量內心旁白的戲是章頁最大的痛點,他在圍觀之下下,很難準確把握留白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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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程楊也感覺到了他的壓力,在鏡頭拍不到的時候,稍稍側頭看了他一眼,想說讓他放輕鬆點。
章頁顯然沒懂程楊的意思:?
程楊心一橫,便想着拍拍他,本來是想拍一下他的大腿,不想手伸得遠了點。
章頁驀地轉過頭:!
程楊匆匆縮回手:……
章頁確實放鬆了,也懂得了程楊拍他的緣故,雖然知道程楊可能就是沒拍對位置,但還是尷尬得不行。
程楊也覺得尷尬,不過很快就掩飾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NG。
第一次,章頁木然坐着,孫副導委婉地提醒他說:“你要參與到他們兩個中間。”
第二次,章頁看看師弟又看看師妹,孫副導說:“表情不用那麼生動,我們整部戲的基調是沉鬱。”
第三次輪到他內心旁邊的分鏡時,他沒跟上節奏,意識到鏡頭轉到他這邊時,他緊張到給不出任何反應,孫副導又說:“你試着沉思,在心裡算算加減法。”
吳震實在看不下去,轉身走了。
屋子裡僅有的幾個工作人員不約而同都朝章頁這邊看過來。
孫副導默默嘆了口氣,看了章頁一眼,追着吳震出去了。
“他比你我還像一個旁觀者。”吳震壓着火氣說。
“要不這樣吧,咱們把鏡頭調整一下。”孫副導說。
“只能這樣了。”
這邊廂,章頁盯着憤然離去的兩個導演,放在膝蓋上的手漸漸握成了拳頭。
其實程楊挺奇怪的,在他看來,章頁這一段戲的難度並不大,即便他不是學表演出身,但只要混過幾個劇組,這種戲應該不會拍不來的,但他就是僵硬得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樣。
程楊把手搭在了章頁的肩膀上:“跟我過來一下。”
本來是兩個陌生人,但是因爲戲的原因,在短期內要呈現出時間跨度好幾年的情感糾葛,就像是有一個壓縮器,把時間擠壓在了一起,程楊每每想到這些,就覺得很奇妙,比如說現在此刻,他搭着章頁的肩,在這之前,這種動作他只對最好的兄弟濤子做過。他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如果不是進入劇組,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跟誰迅速熟稔起來。所以這個圈子儘管有很多他不喜歡的東西,但所有這些他也不是特別反感去經驗。
章頁轉過臉看着程楊,慢慢鬆開了手指。
酒肆的後面有一個院子,沒有人,黑燈瞎火的,程楊走了幾步停下來:“趙多多跟我說你姐姐罵你了。”
章頁有點懵,程楊跟他說這個幹嘛?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程楊沒答,又問:“你是不是因爲網上的事情壓力比較大?”
原來是因爲這個,章頁道:“那倒也不是,不過你既然說到這裡了,我實話說了吧,我現在確實有點後悔,那個老王會不會找你麻煩?”
其實已經找過了。
程楊淡淡一笑:“你那天有一句話沒說錯,不是所有人都要擠這座獨木橋的,我再有一個多月就開學了,還要回去讀書呢,以後應該也不會再跟這個圈子打交道了,他找不了我什麼麻煩。”
程楊聲音不大,跟他站得很近,就像是竊竊私語。
章頁有些意外:“啊?”
程楊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這件事沒人知道,你替我保密哈。”
既然沒打算走演藝這條路,那他跟吳震?或許都是自己瞎腦補的?
所以程楊爲什麼會在這個劇組依然是一個謎,但這種事情章頁覺得自己也沒辦法直接問人家。
“說說你吧,你是不是壓根就不喜歡錶演,是家裡人讓你做這個的?”
章頁懷疑程楊是不是去搜過他的百度百科,不過像程楊這種冷感的人,應該不會去做這種無聊的事情:“也不是,談不上喜不喜歡,家裡人也沒非要我走什麼路,我應該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現在時間緊,對於這麼空洞又宏大的命題程楊支不上什麼招,只能解決眼下的難題,他想了想,說:“這樣吧,待會兒拍的時候我來把握節奏,我把手放在你腿上,在鏡頭給到你之前,我就敲你一下。”
“好。”
章頁是真的沒想到,程楊的觀察力如此厲害,居然知道他的問題出在哪裡。
重新回到酒桌旁邊,三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程楊一隻手在桌子下面移到章頁的腿上,掌心向下,自然地搭在上面。
場記打板,開始拍攝。
監視器後面,孫副導用胳膊肘捅了捅吳震:“你看,這孩子其實不錯,只要你肯給他時間……”
吳震打斷他說:“我也想給他時間,可是誰給我時間。”
一旁負責分鏡的攝像師朝孫副導比劃了一個手勢,意識是問他要不要用備選方案,切換鏡頭的角度,孫副導回給他一個手勢,讓他還按照原來的走。
這一次章頁終於順利過關,導演喊停後,程楊默默收回手,不知是不是屋子裡太熱的緣故,他手心裡一片潮溼,不知不覺出了好多汗。
接着便開始拍下一幕。
原來的劇本是三人出酒肆後遇到朱振庭演的李建斌,但爲了給他加戲,現在改成他經過酒肆,看見裡面的三人,也拐了進來,誤把沈鍔當成情敵,在酒肆裡上演了修羅場。
朱振庭旁觀了章頁被NG的全過程,有意在演技上碾壓他,所以從一進入酒肆就用力表演起來,而他的兩個助理溜着牆根進來,扛着相機給他拍‘路透’,不光要突出他風華絕代的顏,還要盡力把章頁框進去,意圖形成慘烈的對比。
章頁卻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默默在心裡對比修改前後的兩幕,酒肆的戲整體上來說是略顯壓抑的,各懷心事的師兄妹三人,一切話題都沒有點透,試探和碰觸也都小心翼翼,原本李建斌出場的戲在設計上跟前面的基調是比較統一的,現在這麼一改,不管怎麼說都顯得浮誇。
“小師妹,想不到你在這裡,還真是巧。我本還打算見過掌門後,託人把這些糕點帶給你呢。”
李建斌跨進酒肆,手裡提着一個點心盒。
蘇泠泉朝門口望去:“李師兄。”
李建斌略略頷首,瞥了眼坐在蘇泠泉對面的沈鍔:“這麼巧,沈師兄也在啊。”
桌子下面,程楊在章頁腿上敲了一下。
沈鍔轉過臉去望向李建斌,略點了下頭:“李師弟。”
蘇泠泉飛快地看了徐溫一眼,撇清道:“我剛纔路過,見裡面有我桐門弟子,就順便進來看一眼,不過碰巧罷了,這不是也碰到李師兄你了嗎?”
李建斌乾笑一聲,望向徐溫:“這位是?”
這次沒等程楊的食指敲下去,章頁率先道:“這是我同鄉徐溫,剛入門不久。”
李建斌說話間已走到近前,將食盒放下,在徐溫對面的空位上坐下來:“聽說小師妹喜歡惠芳齋的點心,我特意買了一些。”
蘇泠泉朝盒子裡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李建斌自顧自笑了笑,又朝沈鍔道:“沈師兄應該快要納彩了吧。”
納彩類似於梁山好漢的投名狀,這是桐門的規矩,要手上沾血才能得師門信任。
沈鍔的內心對納彩是牴觸的,章頁按照事先想好的,在這裡垂下了視線。
李建斌淡笑一聲:“怎麼,沈師兄是怕了?”
沈鍔擡起眼看他。
李建斌不無譏誚道:“都道沈師兄是家破人亡後流亡千里纔來到桐城的,看來是這些年在桐門太安逸了,忘了雙手染血的滋味了。”
章頁再看了他一眼,覺得朱振庭的演技和加的這些戲一樣浮誇。
程楊眼看章頁要皺眉,趕緊在下面敲了他一下。因爲沈鍔這個角色性格隱忍,是不會把喜怒掛在臉上的。
章頁回神,眉頭只蹙了一下,便又舒展開了。
蘇泠泉在一旁接口道:“近來桐城地界頗爲太平,少見殺人越貨的盜賊,沈師兄便是想,怕也要等些時日。李師兄上來就猜人是怕了,莫不是在以己度人?”
李建斌乾笑:“我不過隨口說說,沈師兄不會介意吧?”
沈鍔假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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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李建斌又道:“你們方纔是在喝酒?聽說沈師兄海量,我借花獻佛,敬沈師兄一杯。”
他說着轉身叫店家拿酒和碗盞。
沈鍔搖了搖手邊的空酒罈:“李師弟來之前我們已經喝了不少,不敢再喝了,今天也晚了,不如咱們回師門吧,明日都還要練功。”
李建斌接過掌櫃的遞來的酒和盞,轉身時目光定在了一處。
“咦!程楊,你手怎麼擱在章頁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