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何瑾已將應對的策略部署完畢,潘蕃便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讓帶來的人,跟張侖交接了一番,增派了些兵力。
隨即揮退衆人,又看着何瑾的背影,言道:“何同知暫且留下,本巡撫還有些話,要跟你說......”
然而何瑾卻置若罔聞,混在人羣中繼續低眉順目地向外挪去。
甚至,看到衆人看向自己後,他還不耐煩地向身旁的府衙同知說了一聲,道:“你走什麼走,沒聽撫臺大人喊你嗎?”
沒錯,這位府衙的同知,也姓何。
然後,潘蕃就鬱悶了,不悅道:“本巡撫喚的哪個人,心中就沒點數兒嗎?”
但何瑾不愧是何瑾,聞聽這話反而還怒了,對着一旁哭笑不得的府衙同知言道:“還不趕快過去,撫臺大人都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潘蕃這就忍無可忍了,怒斥道:“何瑾,你當真以爲本巡撫拿你沒辦法,是嗎?......”
然後何瑾才一臉茫然的樣子,慌不迭地跑到潘蕃身前,道:“撫臺大人說的這叫什麼話,下官位卑言輕,資歷淺薄,難當大任......正因爲下官有自知自明,才誤以爲撫臺不會喚下官啊。”
話都讓他搶着說了,潘蕃一下感覺狗咬刺蝟,根本無處下嘴。
憋了一會兒悶氣後,纔好不容易平靜下心來,語重心長地言道:“潤德,來淮安之後聽聞你做的這些事,本巡撫也都看出來了,你的確是有些本事兒的。”
“這些也足以證明,你並非那等浪得虛名之輩。此番遷徙鹽城百姓,提前部署以逸待勞,可謂我大明朝堂的少年英才......”
一通好話下去,何瑾臉色卻仍沒什麼改變。並且,還在心中慢慢唸叨起來:“嗯,誇了也有三句了。事不過三,該說‘但是’了......”
果然,下一句潘蕃就轉折了,道:“但是,你並非正途出身,誤打誤撞才青雲直上,坐到了鹽司同知這等重要的位置。原本,此事朝堂百官都是不同意的,誰知陛下就是鐵了心,我們也無可奈何。”
“不管怎麼說,大明終究是有禮制、有體統的,若人人都如你一樣恃才作妖,整個天下豈非亂了套?”
“還是你當真以爲,大明真的就只有你一個異才,而我們這些飽讀詩書、一步步登上高位的,都是酒囊飯袋不成?”
這時候,何瑾就擡頭瞥眼看了一下潘蕃,倒也沒翻白眼兒。就是那種一臉迷茫,完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樣子。
這神態,顯然也讓時刻關注他神色變化的潘蕃,盡數看到了眼中。
一瞬間,他不由心中怒氣翻涌:好呀,老夫在費盡心思諄諄教誨着,你就一副挺屍的模樣,連點反應都不給......是嫌老夫的技術太差,滿足不了你是吧?
嗯?......這句話怎麼,感覺怪怪的?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泥人都有三分火氣,潘蕃隨後語氣就重了些,道:“朝廷掄才取士,除卻經邦濟世的八股文要做得好外,更重的就是德行,要以德爲先、德才兼備纔好你懂嗎?”
“可本巡撫調查過你履歷,才幹雖說很是不凡,可德行有虧、聲名極差!你自己說,覺得自己擔得起陛下託付的重任,擔得起兩淮乃至整個沿海百姓的生死嗎?”
說完這話,潘蕃立時也有些後悔。
畢竟這番話,實在有些太過分了,換成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動怒。而且弘治皇帝給他的密令中,只是希望他能勸誘何瑾低調收斂一些,多學學儒家的正道,並沒有讓他打壓辱滅何瑾的意思。
可話畢竟已出口,並且他又身居高位,拉不下臉收回,只能等着何瑾反應。甚至,他都做好了何瑾一旦撕破臉,自己就堂堂正正教他好生做人的心理準備。
可沒想到,何瑾聞言後竟只是鬆了一口氣,道:“撫臺大人這樣說......真的是太好了!下官其實也意識到了,最近下官吃得太多撐着......”
“呃,不是,是下官德行不夠卻竊居高位。每每夢中醒來,都覺得有愧十八代祖宗,愧對陛下的殷殷重託,對不起大明億兆百姓。下官就是歷史的罪人,是大明的毒瘤,是敗壞世間風氣的千古佞臣啊!”
這話聽在耳中,潘蕃一時都有些愣:這,這孩子......嗯,聽說腦子燒壞過,應該這時是舊病復發了吧?
我也沒說你這樣十惡不赦啊,其實仔細看看,你還是挺不錯,有些優點的......至少辦的那些事兒,除了手段卑劣了點,把自己名聲弄臭了之外,其他人都得利了啊。
於是,一下被打亂了陣腳的潘蕃,就下意識開口了:“潤,潤德你其實,也不用太過妄自菲薄......”
“不!”誰知何瑾卻一臉的凝肅,伸手打斷潘蕃道:“撫臺大人不必多言,下官其實早就前幾日就有了決斷。”
說着,他就掏出一份奏疏,道:“這是下官准備上奏陛下的,言下官年老體衰,不堪重用,想着告老還鄉,飴養兒孫......”
潘蕃就接着那封奏疏,整個人都氣得渾身哆嗦:你年老體衰?......你今年才十六歲好不好!還有你要飴養兒孫,你兒女都還沒生下來好不好?你,你讓老夫五十多歲的人,情何以堪!
幸好,何瑾也似乎瞅出了問題所在,趕緊改口道:“呃......是下官覺得自己不學無術,有愧陛下重託,想着潛心修習個五六十年的,這樣總行了吧?”
“嗯,這樣還差......差太多了!”
潘蕃反應過來,當時就將奏疏甩何瑾身上了,怒喝道:“何瑾,你簡直太不將朝廷放在眼裡了,陛下不過想讓你低調收斂一些,你就想着撂挑子不幹?你真以爲自己是跟蔥,還是以爲大明少了你不行?”
但何瑾就更委屈了,可憐巴巴地說道:“撫臺大人,是陛下和你都說了,下官德行不足又不學無術,實在難當大任的。下官想着這樣挺對,我總不能尸位素餐,拿着朝廷的俸祿不幹事兒吧?”
“這,這話也不錯......不對,老夫的意思,是讓你多學着點,用心提升正道,好爲大明的擎天保駕的棟樑之才!”
“那,那這段時間......”何瑾就期期艾艾的模樣,一副心中有愧地問道:“下官就拿着朝廷俸祿,安心多學習學習?”
“呃......”潘蕃很想臭罵何瑾一頓,可思來想去,卻找不到罵他的理由,只能悶聲點頭道:“嗯,這段時日就暫且這般吧......”
“老夫,呃,你......對了,你身爲鹽司同知,不可再插手軍務了。大明要有規矩體統的,懂不懂?”
“就是不管以後倭寇造成多大損失,也沒下官的事兒了?”何瑾神奇的腦回路,又讓他問了這麼一句。
潘蕃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攏在袖子裡的手時而化掌、時而化爪,真想一巴掌拍死這個臭不要臉的。
可何瑾問的有錯嗎?
當然......是沒錯的啊。一個鹽司的同知,憑啥管沿海的軍務。而且頂缸的巡撫都來了,他又算老幾?
“哼,你要是不會覺得良心不安,也可以這麼認爲!”潘蕃放棄了,不想跟這種厚顏無恥的傢伙多說,揮揮手厭惡地就想將何瑾趕出去。
然後,何瑾就長長鬆了一口氣,好似什麼計謀得逞了一樣,屁顛顛兒地準備告退。
誰知他這麼一個動作,又讓潘蕃心裡沒底了,忽然又大聲吼道:“你給我站住!”
何瑾登時就苦着一張臉,轉身回來。
“你還沒回答本巡撫,良心到底會不會痛?”
“下官沒有良心的......呃,不對,下官的意思是,如此重擔都落在了大人肩上,下官就不用擔心自己爲虎作倀、助紂爲虐辦錯事了。既然不會辦錯事,致使沿海百姓受災,良心自然不會痛了。”
“嗯......”這句話聽在耳中,潘蕃還是覺得怪怪的。
然後又想讓他趕緊滾,又想再交代些什麼。可想了半天,最後只言道:“反正倭寇作亂,你鹽司也沒什麼大事,以後的軍議你還要來旁聽,還要說出自己的見解,知道嗎?”
“知道知道,下官知道了。”
何瑾點頭答應得那叫一個乾脆,同時也敷衍到毫不掩飾。然後擡眼露出一雙無辜的眼神,小心翼翼問道:“大人還有別的事兒嗎?沒有的話,下官就......”
“滾吧,有多遠滾多遠。沒事兒的時候,本巡撫不想見到你。”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