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卯明終於明白了,何瑾擬寫案牘之前的眼神。原來,那的確是淡然的不屑,是看敵人自取其辱的嘲弄。
此番公堂一事,他深深看出何瑾此子的深不可測。至少,在文筆案牘方面,何瑾有着家學淵源,勝過自己十倍!
這種感覺,汪卯明已兩個多月沒有過了。
記得當初何保在時,他就常常備受這種滋味的煎熬。因爲他清楚知道何保的能力,遠在自己之上,時刻擔憂刑房掌案的位子,會被何保奪了去!
幸運的是,何保向來沒什麼野心......可他的兒子,卻似乎一點都不一樣。
除卻文筆案牘的能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外。通過此番如此迅速利落的反擊,便可知曉這小子還狠辣果敢!
原以爲只是個可以隨意搓扁揉圓的小小書辦,想不到竟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謀到了經制吏的位子!
哼,昨日下午大老爺剛宣佈了此事,今日他便破獲了懸案——若說這其中,何瑾沒有謀算折騰,鬼都不信!
可越是想到這些,汪卯明的忌憚不由越深一層。
走到刑房後,他終於忍不住轉頭對何瑾呵斥道:“別以爲你走了狗屎運,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在這個刑房裡,還是我說了算!”
何瑾卻根本沒有搭理汪卯明,而是一路走到他父親曾經坐過的典吏座位前,略微撫過那乾淨的桌面後,便一屁股施施然地坐了下去!
這無聲的反擊,簡直比啪啪地打臉更爲狠辣。
滿刑房的書辦、白役看到這一幕,不由齊齊深吸了一口氣,一時雙眼精光亂冒、激動莫名:有好戲......有好戲看了!何家父子前仆後繼跟汪卯明叫板,這簡直......太刺激、太有料兒了!
而且,人家何瑾如此剛,大有跟汪卯明撕破臉皮的架勢,這分明比何保還要生猛啊——何令史只是對事不對人。可這位小何令史,是對事又對人呀!
這一下,汪卯明簡直氣得渾身直哆嗦,根本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身旁的白役狗腿一見這架勢,不由自作聰明地上前喝道:“何瑾,你這什麼態度,司刑大人沒讓你坐,你怎敢就這樣坐下了?”
何瑾微一擡眼便認出這傢伙,就是上次喊他進去挨訓的那幫差。由此,他便張了張嘴,含糊地說了幾個字。
那幫差根本沒聽清,不由上前問道:“何瑾,你說什麼?”
何瑾又說了一遍,但更含糊。
幫差只好繼續上前,都湊到了何瑾的桌案前,不耐地再度開口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是說......”何瑾聲音微弱依舊,只是到後來時,突然暴喝一聲道:“滾!”言罷,未待那幫差反應,直接一巴掌抽在了臉上!
那幫差頓時被抽倒在一旁,捂着臉就要破口大罵。
可何瑾卻一點都不在意,而且直接站起身來,怒聲呵斥道:“刑房重地,乃負責一州刑獄訴訟之所,最講究規矩法度。你一個白役幫差,竟敢藐視本典吏,是嫌在這刑房乾的太長了嗎?!”
這話一落,那狗腿才意識到,僅僅不過數日,何瑾已不是當初那個菜鳥新人了。而是搖身一變,成了自己根本招惹不得的人物!
一瞬間,這白役幫差雖惱怒憤恨,卻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可這一下,汪卯明的臉卻兜不住了,鐵青無比:打狗還要看主人,何瑾如此狂妄無邊,這是徹底擺明了要跟自己死磕啊!
可轉念又一想,他又不由開始心悸膽寒。因爲何瑾選擇此時暴起發難,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畢竟,自己要整死他的心思,何瑾早已心中清楚。所以即便他再忍耐、再委曲求全,也根本無濟於事,反倒不如堂堂正正地劃出道兒來。
更重要的一點是,何瑾如今白衫換青衫後,已經有了同自己分庭抗禮的資格!
衙門裡一房一司吏二典吏,都是朝廷的經制吏。司吏雖統管一房,但兩者在身份上卻並沒多大的區別。
也就是說,這時候的自己,已不能再直接處置何瑾了,喪失了極大的主動權。
現在自己手裡握着的,也就只有繼續給何瑾穿小鞋兒的權力。
由此,汪卯明眼珠一轉,當即裝作大怒起來,喝道:“何瑾,你簡直太不像話了!”
“雖然你已是朝廷的經制吏,但又豈能這般對待下屬?況且,你不過初來刑房數日的新人,公務尚未熟悉便這般放肆,成何體統!”
何瑾卻淡淡瞟了汪卯明一眼,未發一言。他只是走到原先的座位,拿起那一摞的卷宗,道:“司刑大人說的是這些嗎?”
不待汪卯明開口,他又對之前的同桌言道:“若愚,這些東西交給你,你能辦妥嗎?”
這個胖胖的同桌端木若愚,一時有些發愣,可反應過來後,立時面色......喜笑顏開!
衙門裡是什麼地方?
這可是一羣人精兒的聚集地。一切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這些人的耳目。
別看上午二堂的案子顧忌嚴娘子的名譽,弄得挺隱秘,但私底下其實早已傳開了。
雖然大部分人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但卻清楚知曉何瑾走出二堂後,便直接去了戶房白衫換青衫!
如此勁爆的情節,怎能不勾起那些有心之人的打探?
由此,汪卯明如何被大老爺咆哮,何瑾又如何得大老爺器重,甚至還搶了值堂擬牘差事的消息,又零零碎碎地傳入了這些刑房書辦白役的耳中。
這下誰還不清楚,何瑾就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這樣一位新星主動遞來的臉,端木若愚不捧着,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去踩?
“兄弟你......哦,何令史放心,這些卷宗就交給我了,保證辦得漂漂亮亮!”小胖子端木若愚接過卷宗,當下便表示願跟何瑾同進退。
誰知他話剛落下,又有其他書辦開口了:“何令史,我其實也可以幫一下忙的......”
“交給我吧,我保證三日,呃......兩日內就能弄好!”
“還是讓我來吧!”
“.......”
大家都不是傻子。
這等態度轉變的背後,一方面是何瑾的能力太玄乎——前天還跟小受一樣挨着,今日就強勢反守爲攻,那手段根本都讓他們看不透!
他們唯一能看出來的,就是何瑾有心計、有本事兒,不是啥也不懂的愣頭青。
另一方面,就是今日汪卯明,顯然已在大老爺那裡失寵。而何瑾卻除了本就親近陳師爺外,還能直接跟大老爺說上話了!
再加上汪卯明馭人的手段實在太爛,統管一房後便高高在上,擺着那張死人臉。而且有好處就自己撈,黑鍋便讓手下人背.......
跟着這樣的上司,衆人早就心中憋着一肚子火。現在有人打前鋒,他們又怎不願跟着起鬨?
而直到這一刻,怒火中燒的汪卯明,才真正明白了何瑾此時撕破臉皮的用意!
原來,他就等着這一刻呢。
因爲事在人爲,勢也在人爲!——他這般強硬地擺明車馬、扯起大旗,就是爲了激起刑房衆人反抗的信心,就是要將勢攥在手中。
汪卯明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原來自己在刑房如此不得人心?他以前覺得......自己甚有威望、很讓手下敬畏信服啊!
可,可這該死何瑾,是如何看出這一點,並易如反掌地就將這些化爲他優勢的?
“司刑大人,典吏一職是協助司吏破案偵緝、管理刑獄,並沒說大人交代下來的任務,必須親力親爲。”
“屬下這般交付同僚辦妥,自然也是可以的。”何瑾卻不管汪卯明心中如何驚濤駭浪,見目標已達成,他又不軟不硬地將了一軍:“大人,你說對嗎?”
汪卯明這裡已毫無應對之策,只能忿忿地一甩袖子,哼了一聲走入了司刑房。
而這一次,他的背影中,難掩多了幾分外強中乾......
何瑾則只是悠悠望着,眼中卻還有幽幽的火焰在跳動:汪卯明,這才只是開始。我後面還有一系列的謀劃,都還沒施展呢......
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