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母老虎

過了幾日,花翎已完全適應了王府別院的生活,再次證明自己的求生能力媲美打不死的蟑螂。雖然還有諸多不如意,譬如早晨總是七點不到就要起牀;周圍環境的氣氛總不太友善,阿榮哥總黑着一張陳年宿便臉,常被一些下女指指點點的議論,這在以前人際關係很好的她看來是超級不爽;還有傳說中的端莊嫺淑的女主人始終都沒有出現過,據說是回孃家了,花翎很是擔心她一回來就會將自己這個穿着男裝的“不正經的女人”掃地出門,畢竟沒有那個女人願意自己丈夫身邊有一個女人,哪怕他們之間毫無男女之情,但和平演變最可怕不是嗎?

雖然自己對這裡的男人毫無非份之想,但這也擋不住他們的女人們的杞人憂天。竟陵王的王妃究竟是何等人物呢?

謎底終於在花翎來到王府西邸的第六天隆重揭曉。

說隆重是一點也不爲過,首先登場的是“隆隆”的馬車聲,緊接着是媽子婢女們的呼叫談笑聲。前院景況之熱鬧,引得在尚勤殿的花翎也無心抄書了,扔了筆,往窗外探頭探腦的。

“應該是王妃她們回來了,我們去迎接她們吧。”竟陵王放下手中的宗卷對在沏茶的阿榮說,走到門口,看見愣在座位上的花翎說,“花翎,你也來拜見一下王妃。”

“是。”花翎既嚮往又害怕地跟着往外走。

前院裡停放着三、四輛大馬車,車旁站滿了下女、家丁,都忙着將車裡的行李搬下來。中間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在鑽來鑽去,打翻了東西,引起僕人們的一片驚叫。

“鈴兒,別頑皮!”一個衣着華美的年輕女子喝道。她上穿鵝黃色、繡有朵朵粉紅梅花的衣裳,下穿粉白色襦裙,柳眉彎彎,面若桃花,約二十三、四歲左右,俏生生地站在那裡,似一朵正在怒放的帶露梅花,清新亮麗,這應該就是花翎耳聞已久的王爺夫人了。

“父王,鈴兒好想你呀!你想鈴兒嗎?”女娃兒歡呼着投向竟陵王的懷抱。竟陵王一把抱起她轉了幾個圈:“當然想呀!我可是天天都有想呢?你是不是天天都想父王呀?”

院子裡的人都靜了下來,都含笑注視着這父女團聚的溫馨場面。

鈴兒嘟着她嬌嫩的小嘴,轉了轉烏黑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也是天天都有想父王!”又點了點頭:“嗯,真的是天天!”

“那你爲什麼去外婆家那麼多天也不回來呢?是因爲外婆家很好玩嗎?”竟陵王不依不饒。

“是呀!外婆家有好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跟我玩,好好玩,我們還去玉屏山上放風箏了呢!”鈴兒興奮得雙眼發亮。

“那你去放風箏那天有沒有想父王呀?”

“沒有。”鈴兒低聲地說,委屈地低下了頭。

竟陵王發出一陣哈哈大笑,院裡的人都忍俊不禁。

“鈴兒,爲了懲罰你,罰你今日午後陪我放風箏!”鈴兒一陣歡呼,兩隻短短的手臂緊緊抱住父親的頭,夫人忙跑過去解救。好一幅其樂融融又賞心悅目的圖畫,衆人都含笑注視着。

午後,竟陵王果然信守諾言,早早結束了今天的工作,與女兒去後院的小山坡放風箏。花翎因老闆沒有說放工了,只有在後面跟着看有什麼吩咐。

但竟陵王一見到王妃牽着的鈴兒,就招呼她去山坡上放風箏了。花翎很後悔自己不該跟來,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玩多溫馨呀,自己來充什麼電燈泡?

但既然來到了,又不能無聲無息地走掉,只好在一棵樹底下坐下。地上滿是鮮紅的落葉,坐上去發出一陣“沙沙”的輕響。拾起一片,見色澤紅如嬌花,只有葉脈還帶着微微的青黃色,原來紅葉之美尤勝落花。擡頭見滿樹紅彤彤的,真是如火如荼。此時落暉脈脈,紅暈四散,金光未滅,滿樹紅葉在落輝中紅得炫目、亮得耀眼。一時之間,她不由得看得癡了。

“這位小哥,我似乎以前沒有見過你?”不知何時王妃已來到花翎不遠處,花翎連忙爬起身。

“是的,回夫人話,小的是幾日前纔來王府的,當時王妃已和小姐出門去了,所以不曾見過。”花翎極爲小心地應對,自己能否在這裡呆下去,主要決定權還是在王妃手裡。

“你以前是在哪裡做工?”王妃親切地說。

“回王妃,以前是在雲上居做跑堂的。”

“雲上居?”夫人的臉色微變,“那你現在在哪裡侍候?”

“小的現在在尚勤殿幫手抄錄文書。”花翎緊張得搓了搓手。

王妃再次變了臉色,失聲問道:“你……你是不是叫花……花……”

“王妃,小的叫花翎。”希望這位美麗的王妃心臟足夠強壯,不會暈到在自己面前。

“你……你就是雲上居那個女扮男裝的花翎?”王妃終於驚叫出來。

“是的。”想不到自己的事沒幾天居然傳到了王妃耳中,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你爲什麼會來到我府上?還做了王爺的書童?”花翎見王妃的臉色極爲難看,心想可能早有人向她彙報過自己的事了,不過她的反應是很正常的,任何一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人都會將其他的女人視爲假想敵,尤其自己丈夫比較優秀的,更以爲個個女人都對他垂涎三尺。

“王妃知道王爺是個寬厚仁慈的人,那次在遊舫上我身份敗露後,王爺見我無處可去,就收留了我。我知道我這樣的身份在府中做事不太恰當,不過王妃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的。我家鄉在魏國,我來此是爲了尋找我素未謀面的父親,我已攢了一些路費,再過三、四個月,我攢夠路費就回家鄉去了。”

“只是路費問題不能解決?那我資助你如何?”王妃面有喜色。

“謝謝王妃好意,平白接受王妃的好意是說不過去的,況且哪怕路費夠,我現在也回不了魏國。”

“爲什麼?”王妃又驚又疑。

“因爲前幾日兩國邊境發生了衝突,邊關的關卡已經不準兩國的老百姓往來。”不是我死賴着不走呀,她心裡加了一句。

“原來是如此。”王妃面色稍和,“你在這裡感覺還好吧?”

“多謝夫人關心,阿榮哥他們對我都和氣。府上皆是王爺和王妃般善良之人,我感覺很好。”像竟陵王這樣寬厚的人的確不多見。

“那我就放心了。”王妃目光飄向那對正在山坡上嬉戲的父女,看了一會兒說,“花姑娘既然身份已批露,爲什麼還是男兒裝扮?”

“我一向喜歡男兒裝束,覺得清爽利落。可能我從小到大粗魯慣了,學不了一般女兒家的斯文嫺雅。我如果換上女裝,就覺得絆手絆腳,經常會踩着自己的裙尾摔跤。”花翎笑着說,指了指王妃曳地的裙襬,王妃可能覺得那情景滑稽也笑了起來。

“我的性子就是這樣的,”花翎一屁股坐地上,“你看,穿男裝我可以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多舒服。”說完還真的平躺下來了,頭枕着手臂,仰望着王妃,“如果穿女裝就只能像王妃這樣規規矩矩地站着了,雖然腳痠得要死也不敢。”

王妃吃驚地望着這個肆意妄爲的假小子:“你……你平時就是這樣的嗎?”

“是呀。”花翎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所以要我穿上女裝,像女人一樣生活,那比殺了我更難受。”

“你這樣不怕找不到婆家?”王妃應該是個嚴格奉行相夫教子思想的大家閨秀。

“不怕!我有手有腳,不需要專門找個男人來養活自己。”到現代還有什麼女人會將一生的希望寄託在一個男人身上?

王妃可能從未聽過如此大膽的言論,又追問道:“哪怕你能養活自己,那你心上人呢?你也不在乎他的看法嗎?”

“我的心上人?我纔不會管他想什麼呢!”花翎沒心沒肺地笑着,“反正我現在沒有心上人。”

“你多大年齡了?”

“二十四。”花翎不假思索地回答。

“二十四了?和我一樣大?”王妃驚叫,“都還未嫁人?甚至連心上人都不曾有過?”

“對!”

王妃覺得自己眼前的是怪物:“從來沒有碰到過自己喜歡的人嗎?例如我們府上的阿榮就是很不錯的小夥子,尚未婚配,年齡也和你相當。”

女人都有當媒人的本能?

“不,阿榮哥很好,但不是我要的人。”竟將阿榮那黑麪神塞給我,不是讓我下半輩子食不下咽?花翎連忙接着說,“王妃不必爲我費心,我是不會在此地定居的,所以決無可能在此找一位心上人,王妃不記得了?我過幾個月就要回魏國了。況且,當年我娘就是因爲找了一位異國人,才抱憾終身,以致今日我還未見過我親生父親一面。”

“哦,你竟還有這樣的身世?究竟是怎麼回事?”王妃關切地說。

“是這樣的,王妃,當年……”愛聽八卦是所有女人共同的特徵,花翎悄悄地鬆了一口氣,慶幸過了王妃這一關,剛纔那番真真假假的話,說得她難受極了,這再一次堅定了她一定要回到現代的想法——在現代自由平等的社會,哪需要如此說話?無論是怎樣的達官顯要,心裡不爽,照樣可以不理不睬,而在這古代是什麼人都不敢得罪,非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阿諛奉承、虛僞圓滑的本領不能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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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花翎開心地去上班。不知是不是因爲心情舒暢的原因,覺得自己今日的字是寫得又快又漂亮。估計還不到十點,已經差不多完成上午的工作。當她專心致志地跟剩下的幾份文書奮戰時,突然覺得身旁有一個人影,不禁嚇了一跳。

“看看,你的字很不錯呀,”範雲慢悠悠地說,一手拿起她正在寫的文書,一邊拿眼瞄着她,“別人說字如其人,你的字是和你本人很像,——字,怎麼看也不像女人的字;人,怎麼看也不像女人。”

這個傢伙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專門來找喳的嗎?邊關不是有戰事嗎?他這個將軍是掛名的嗎?比以前曬黑了一些,不知又去哪裡風流快活去了。

花翎橫眉瞪眼,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文書。

“我的字,不像是女人的字?有誰規定女人寫字一定要是什麼樣子的嗎?”膚淺的傢伙!

竟陵王也走下來:“範兄,她的字雖不像一般女兒家的字秀麗,但遒勁有力,自成風格,有一股瀟灑不羈的豪氣,也算也一手好字了。”

“豪氣?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哪有女人會寫出豪氣的字?”範雲又別有用心地打量着花翎,“還有,哪有女人會穿着男人的衣服四處晃盪?”

什麼叫“穿着男人的衣服四處晃盪”?花翎腦海裡浮現電視裡常出現的畫面:一個嬌嬈的女人只穿着一件男人的大襯衫款款走出來,修長白皙的大腿暴露在空氣中。不由得爲之氣結。

“我穿着這樣的衣裳礙你事了嗎?”

“是不礙我事呀,但我看見你就會想,你究竟是不是女人呀?”範雲閒閒地說。

“我是不是女人關你什麼事呀?”花翎給氣暈了,“我就是一個不像女人的母老虎,我喜歡!又怎麼樣?!但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

“母老虎?”範雲一臉的壞笑。

花翎驀地想起重陽節他在畫舫上的那番言論,剎時血液直涌上面部,紅暈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她又羞又怒,懊悔得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見她如此反應,奸計得逞的他哈哈大笑,還說:“原來你記得我對母老虎的嗜好,嘿嘿,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我見過的你最像女人的時候了,花姑娘。”

花翎被激得已無法言語,只能惡狠狠地瞪着他。

竟陵王忙打圓場:“範兄,玩笑不要開得太過火了。花翎姑娘並非一般的世俗女子,怎可用那些標準來衡量她?”

“哼”,花翎重重地坐在座位上,決定對這樣的小人不予理會。但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談話,原來範雲這段時間已經日夜兼行地去過一趟邊境了,但緊張的局勢並沒有緩解的趨勢,花翎只有心裡嘆息自己何時纔可以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