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不久, 就又有人來收拾碗筷。花翎也不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等那人一走,她也即刻出門在院子裡溜達起來。她固然知道自己在這陌生的環境裡應該謹言慎行,最好是靜坐屋內。但呆在房中實在是悶煞人, 一屋子擺的都是樂器, 但沒有一樣她會擺弄的。她最喜歡的笛子居然沒有, 難道是將軍府裡嫌它太下里巴人, 不入流?
她沿着花間小徑慢慢地走着, 一邊尋思面聖是怎麼一回事,明明和馮非寒商量好了的,她的功勞往小處報, 拿點賞賜平淡退伍就好,現在怎麼會被推倒風頭浪尖上呢?
“你要去哪裡?”
花翎一擡頭, 就見馮非寒正從□□那頭走來。
“沒事, 出來溜達一下。”
“回房吧。”
“好!”
花翎跟在馮非寒身後, 終於問:“爲什麼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但我們之前的做法的確是有欠考慮了。你在這幾次的戰事中, 功勞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但我爲你報的功勳實在太少了一些,有虧待你之嫌,這可能反而引起了別人的懷疑:哪有人不願報更多的功勞的?將軍居然如此虧待自己的親兵?另外皇上對我……”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輕嘆了一聲, “事已至此, 無可挽回, 現在只有希望上殿面聖的過程平平安安, 你不要生出任何事端纔好……”
“我哪有生出什麼事端了?說得我常惹禍似的……”花翎忍不住抗議。
“你不常惹禍?哪還有誰?你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規規矩矩……”
“我……”花翎剛想從背後輕輕給他一拳,突然看見假山旁的石板路上立着兩個婦人正看着她和馮非寒, 連忙收回了拳頭。
“奴婢給公子請安。”兩個婦人走近,一起朝馮非寒盈盈下拜,姿態優美。花翎說她們是婦人,是將她們說老了,她們二人皆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都挽着髮髻,充滿成熟女人的風韻,微帶怯意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愛。兩人都衣着華麗,妝容精緻,可以看得出她們是精心裝扮過的。但看她們的衣着頭飾,她們應該也不是貴婦,但也絕不是一般的女僕。她們究竟是什麼身份呢?
“嗯。”馮非寒淡淡地回禮。
“敢問公子今晚是在哪邊歇息?奴婢們好去準備。”其中一個詢問,眼裡滿是期待。
“去停雲樓就是了。”馮非寒的表情有些許的不耐。
兩個婦人眼中都閃過明顯的訝異,但都低頭恭敬地說:“是,奴婢們這就去準備。”
待二人的身影走遠,花翎忍不住好奇地問:“她們是什麼人啊?”
“是……”馮非寒爲難地看着她,“是以前府中服侍我的……”
花翎霎時變了臉色,但她低下頭來,急匆匆地走進品音閣的房間,感覺自己的心刺痛着,沉重地一直往下墜、往下墜……
自己不是早就設想到了嗎?爲什麼真正面對又那麼難?年屆三十的大將軍愛妻逝世好幾年了,沒有子嗣,即使未再娶正室,也必定會有一兩個妻妾,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嗎?
“對不起!”馮非寒緊隨其後進來,一把抱住她,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摩挲。
“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花翎回答,但眼淚卻忍不住撲撲簌簌地直往下掉。
馮非寒心疼地用手指幫她抹着眼淚,笨拙地安慰:“別哭了,我以後會想辦法的,你不要傷心。”
“我不傷心,我真的不傷心,這是你的本來的生活,我早就預料到的,我並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我不知道爲什麼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馮非寒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面對自己,正視自己的眼睛:“不要哭,不要傷心……我心疼……”他俯下頭親吻着她的淚眼,不斷地安慰她。她仍然無法開心起來,不管他和她是如何兩情相悅,但凡事有先來後到,她現在就是一個小四的身份,一個以前她深惡痛絕的角色。命運何其捉弄人!
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們就起身往宮裡趕。帝皇的早朝的確不是一項人性化的制度。原來起得比雞早的,不僅是現代的打工族,還有歷代的帝王和大臣們。
馮非寒是早早就進去大殿裡了。花翎和其他一些將要接受封賞的將士就一直在殿外的臺階下等候。
好眼困!花翎強忍住一次次想打哈欠的衝動。看看其他人比她要精神得多,有人還精神抖擻得似乎下一刻就輪到他進去似的。不過這的確是他們人生的重要時刻,與金榜題名的榮耀相當,說不定他們早興奮得一宿沒睡了。
腿好累!真TMD的擺架子的皇家,連一張凳子也不給!只是爲了給自己立威,連讓大臣們去偏廳等候的福利也沒有。她不斷腹誹萬惡的封建統治階級,清數其種種罪行。
我等你等得花兒也謝了——花翎這朵小花的確在盛夏毒辣的烈日下垂頭喪氣地蔫了。
其他人也開始站不住了,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頰往下滴。花翎擔心有幾個老大人會禁受不住中暑而死……一個時辰都有多了吧……
終於一個聲音解救了他們。
“宣策勳的將士進殿——”
衆人抹抹面上的汗,低頭拱背,魚貫而入。屏氣凝神,一進入殿內,連頭都不敢擡高,跪下就拜。
“衆位愛卿平身——”一個極有感染力的聲音傳來,衆人的心情略略放鬆。
花翎跟隨衆人一起起身,擡頭往那高高的寶座望去——
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晴天霹靂都不足以形容花翎的心情!
她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地,腦海裡種種畫面翻滾,驚濤駭浪,最終匯成一句心頭的吶喊。
“你怎麼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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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十六歲,剛升上本市最好的高中。是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錄入的,專攻游泳。本來她是練跑步的,但高中體育部的一個老頭等她跑完步後,叫她脫掉跑鞋看看,她不知他想幹嘛,但還是脫掉了。事實證明,無論在古代還是在現代,女孩子的玉足都不應該給人看。她這一脫,就被定了終身!她被指派去練游泳!那老頭說她有一雙弧度很好的足弓!暈死。
於是她每日的戰場就從跑道轉移到遊池。每天清晨六點十五分,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游泳館,練上一個鍾後,纔回教室上課。因爲是特長生,所以她覺得自己在班上也是一個特異的存在。
那時她身高171,體重只有45KG,瘦得像條竹竿。每日早上她頂着溼漉漉的頭髮,在其他同學詫異的目光中走到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些眼光中有不屑,有嘲笑,有憐憫。但都狠狠地挫傷了她可憐的自尊心。
那些文化正取生當然有自己驕傲的資本,在初中他們都是班級的佼佼者,現在他們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了本市最好的中學。而她呢?雖然也是考進來的,但總感覺低人一等。在其他同學眼中,她也只是一個四肢發達的粗魯的女孩吧。
所以她那時特恨坐在後門的那個肥胖的男生,因爲他每次坐下後都將後門關起來,不知是因爲他肥胖想爲自己製造多一點空間,還是因爲想讓最後進門的花翎一定要大動靜地從前門進?總之,結果是花翎每一天都要在衆目睽睽底下滿臉尷尬地從第一排一直走到最後一排。她當時那個恨啊,每每坐下後就用目光凌遲那個胖墩。
因爲感覺和班級的同學格格不入,她過了好長時間才和班級的一些同學交上朋友,而男生更加是一個學期後都還不能認完。
那讓她刻骨銘心的一天是在十月,是這個月的第二個星期週一的早上,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爲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剛舉行了校運會。那天早上秋風習習,有微微的薄霧,校道兩旁的玉蘭花開得正好,整個校園裡都瀰漫着一股怡人的清香。
她抓弄着自己溼漉漉的頭髮,心裡有些焦急,因爲洗澡換衣服時才發現自己漏帶了校服的長褲,最後只能用訓練時的短褲代替。想想那些同學的目光,她心裡更加地煩躁。隨手撿起地上的幾朵潔白的玉蘭花塞進口袋就往教室的方向趕。
“鈴——鈴——”一陣鈴聲響起。
她心裡暗暗咒罵,早讀都下課了,這回全校的學生都能見到她穿着短褲的傻樣了!
她提起腿就往前衝,但卻在轉彎處被撞了一下。來者的勢頭也不小,但她的衝勁更猛。於是,她華麗麗地將那人撲倒在地。
等她從混亂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結結實實地壓着一個容貌極爲俊美的少年。他高鼻深目,有混血兒般深刻的輪廓。她雙手撐在他頭的兩側,身子還是半趴着,鼻中呼吸着屬於男子特有的陽剛的體味,看着他脣上淡青色的絨毛,及微凸的喉結,她猛然醒悟自己身下的是一種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
“你可以起來了沒有?”他半眯着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