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給錢

“啊呀,好餓呀!”花翎跳下車,伸了個懶腰。看了看眼前兩層的酒樓說:“範將軍,你我分頭行動,半個時辰後我們再在此匯合可好?”早上還剩兩個饅頭,去麪攤叫碗熱面,湊合着也就一餐了。

她探身進馬車找包袱,卻被範雲一手拉起來。

“你想去哪裡用午餐?這家酒樓不好嗎?”

“好,當然好,但我的錢袋消受不起呀。”在這裡吃上一餐在外面小攤上估計可以吃三天了。

“哦——”他笑了笑,眼中掠過什麼,“你是把你給吃窮了呀。但我們還有很多天要在一起趕路,分開吃很不方便。我肯定吃不慣你去的那些地方的東西……”

“那當然,當然不能勉強你和我一道用餐……”

“所以,不如這樣……”他笑得好似偷了腥的貓,“今天在這裡的一頓就你請我,而以後的都我請你,這筆交易划算吧,吝嗇鬼?”

有這等好事?花翎滿臉懷疑地看着他居心叵測的壞笑,有問題,鐵定有問題!但的確沒有比這更划算的交易了。難道問題出在這座酒樓上?這酒樓的外觀有些陳舊,價格應該不會昂貴到哪裡去,酒樓的生意很不錯,顧客絡繹不絕,看他們的衣着也不是特別華麗的,出來的都酒足飯飽、一臉滿足,不像是被痛宰過的樣。爲了以後不用餐餐饅頭包子,賭了!

“可以呀,但我們只有三個人,所以不可以點太多的菜,嗯,最多四個菜,不要浪費。”

“四個菜?三個人?本將軍我平時一個人吃都不只五個菜,太少了,起碼十個菜?”

“啊?十個菜?”奢侈的豬,她生氣地辯駁,“我們哪吃得完?太多了!”

“那八個菜好了。”

“不!六個菜!要全部吃完。”

“嗯,可以。但我要喝酒。”他不以爲意地答,轉身走入酒樓。

“哦……那隻準叫一壺……而且不準叫最貴的!”萬一他叫瓶XO級的鎮店佳釀,我不是掏空了錢袋也給不起?

踏入酒樓,見裡面座無虛席,人聲鼎沸。

“兩位公子,樓上雅座請!”小二極有眼力地對範雲招呼道。

範雲頷首,在小二的帶領下來到二樓的一間窗戶當街的雅閣。

“樹伯,你也坐吧。”範雲對趕車的老伯說。

“少爺,這不妥當,不合規矩。”樹伯恭敬地立在一旁,攏着一雙如老樹皮般爬滿皺紋的手。

“樹伯,出門在外,哪用將那麼多規矩,又不比家裡,方便就好。”

樹伯聞言才坐在一旁,眼中並無不安的神色,想必在範家也是個管事的。

小二笑嘻嘻地問:“公子想點些什麼菜呢?本店的招牌菜有酥皮鴨、醬香肘子……”

“嗯,先來兩斤烤羊肉切片……”

“兩斤?怎麼吃得完?”花翎驚叫,兩斤不就是相當於兩道菜了嗎?開始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失策呀!

“公子真會點菜,本店的羊肉也是遠近馳名的,鮮嫩香甜,美味無比。”

“其他你拿主意點五個招牌菜吧。”

“好,好,我馬上去叫廚房準備。”小二見這麼闊綽的客人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剛想轉身就被喚住。

“再給我來壺好酒。”

“好的,小的馬上給您拿本店最好的酒。”

“不,不用最好的,第二好的就行了。”範雲挑眼笑盈盈地望向臉色有些蒼白的花翎。

“對,第二好的就行了。”花翎強調。

“呃?”小二有些奇怪了,“本店最有名的好久就是剛好十六年的女兒紅,第二等的好酒就是十年的陳釀狀元紅了。”

“就狀元紅!狀元紅好,我們公子曾是武狀元,最相配了。”她緊盯着他,提醒他要守承諾。

“我是比較喜歡女人紅的,”他曖昧地瞟了瞟她,“不過今天請客的人說請什麼就什麼吧。”

“好咧,狀元紅一壺——”小二高聲唱道。

“小二,這狀元紅多少錢一壺??”花翎心驚膽顫地問。

“狀元紅兩兩銀子一壺,女兒紅五兩銀子一壺。”

“好,你去吧,”她強笑着,總是彎彎的嘴角現在有點平,“對了,把你們的菜牌也拿來,我想看看……”這裡的菜不會也這麼貴吧?

“你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他湊過來在她耳畔說。

“我有說我要反悔嗎?你哪隻耳朵聽見了?”她刮他一眼,“我只不過想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免得小二叫些不合口味的菜。”

“那就好。”他端起茶,慢慢地品着,眼睛卻盯着她,似乎不想錯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

菜牌拿來了,花翎仔細研究,越看臉色越發青,這家酒樓的菜並不是特別貴,一般的菜也就是幾錢銀子一碟,但招牌菜都是一兩銀子以上的。還有那招牌羊肉,是一兩半銀子一斤,而範雲竟叫了兩斤,真叫她吐血呀!

很快菜上桌了,熱騰騰,菜香撲鼻而來,讓人食指大動。

“樹伯,這是你最喜歡的羊肉片,快吃,不要剩下,否則今天請客的人會很不開心的。”他將那碟羊肉挪到樹伯面前,望了一眼似乎被打擊得還未回過神來的花翎。

“唔,這酥皮鴨做得可口極了,皮脆肉嫩,滿口香滑,真是太好吃了……你怎麼不吃呀?”他笑語盈盈地招呼花翎,彷彿他纔是今天要給錢的人。

她哀悼爲自己的錢包完畢,翹起了脣角,笑着說:“範將軍,我聽過一句俗語,說‘吃別人的流汗,吃自己的流淚’,我覺得怎麼那麼笨呢?吃自己的當然更要流汗,而且要別人流更多的汗,這樣纔夠本。”

說完埋頭苦幹,打算吃到流汗,吃到夠本。

範雲“哧”地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也認真地吃起來。

一會兒功夫後,三人已飽了大半。範雲和樹伯慢慢地喝着那壺狀元紅。

“你確定你不要喝?”他輕輕地轉動自己手裡的酒杯,挑眉看着她,“味道真的很不錯,抵得上它兩兩銀的價值。你不喝,豈不是很虧?”

“不虧,不虧,我多吃些菜。”她不爲所動,自己那點酒量就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萬一喝醉了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大人去吃酒席,有幾個男人划拳猜枚喝醉了,一個指天劃地、破口大罵,一個痛哭流涕、捶胸懺悔,還有一個倒在長凳上鼾聲如雷,後來居然就在凳上瀉洪,桌底一片汪洋。據說最後那位幾年後都無顏再來。自己雖從未撒過酒風,但並不意味酒品很好,只是從未喝醉而已。說不定自己喝醉了會像漫畫《偷偷愛上你》裡的泉一樣變成接吻狂,那不是丟臉丟到古代來了嗎?

“連品一品都不用?”他繼續引誘。

這傢伙不是想把我灌醉吧?

“不用,我向來不好杯中物。”

“那真是可惜,我原以爲像你這樣性格的女子,喝起酒來也應是很豪爽的。”

“豪爽不一定要喝酒,我雖不喝酒但也明白酒中之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

將進酒,

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

請君爲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

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

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爲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

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她有些低沉的聲音念起這首詩來頗有幾分豪邁的感覺,說完她舉起手中的茶杯和他碰了碰杯。

範雲愕然地握着酒杯,半餉說不出話來。

被我震住了吧,小樣的。終於扳回一城的感覺真爽!詩仙您老人家有怪莫怪,我只是借用,幾百年後您還是原創。

“好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範雲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想不到你還有如此詩才。該不是又是你家鄉某人所作?”

“你真聰明,這詩當然不是我所作,但你所讚賞之句也並非什麼希奇之語。所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良辰美景,佳餚當前,當然是抓住時機好好享受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何況在這亂世。”

他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將她看透。

她微微一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肯定的,所以你別那樣看着我,至於‘千金散盡還復來’就不一定了,所以別浪費,要把這些菜全吃光呀。”

她筷子不停地將自己的碗夾得滿滿的,順便也夾了幾樣菜在範雲碗裡,看看樹伯,他似乎真的很喜愛羊肉,兩斤羊肉已經去了大半了,戰鬥力極強啊。

酒足飯飽後,終於到了結帳的時候。

“兩位公子,承惠九兩八錢銀。”小二笑容讒媚,期待着這闊綽的客人能拋出一錠大銀子,然後說“不用找了”。

範雲挑眉看着花翎,她慢慢將手伸進懷裡,彷彿要掏的不是錢袋而是她的心。她的心此時在滴血:這一頓將近十兩銀子,自己僅有的八十兩能撐到幾時?

她眼一閉心一橫,從懷裡拿出錢袋,解開繫繩,準備給錢。

“呃,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在錢沒了。

“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在路上遇上你嗎?”

“嗯?”在這緊要關頭打什麼岔呀?數錯了錢你賠我!

“因爲竟陵王昨日送來一封信,說你今日上路,要我一路照料你,還說擔心你的盤纏不夠,要我一路包了你的食宿……”

“包食宿?!”花翎猛地一擡頭,“你……那麼你……你就是……”

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變青,再青得發黑,可謂是精彩紛呈,令他歎爲觀止。

她惱羞成怒,“啪”地一拍桌子指着他:“小二,他負責結帳!另外給我打包兩斤羊肉,也是他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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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嘻笑怒罵,一路明爭暗鬥,花翎和範雲的日子過得倒也快活。雖然被設計得幾欲抓狂的人十有八九是花翎,但一路走來絕不寂寞,她悲天傷離的情緒完全沒有機會出現。

一日午後,閒來無事,趁兩個男人去小解的時間,花翎也下車遛躂了一下。路邊灌木叢生,不知名的野花紫紫紅紅,星星點點,隨風搖曳,清麗動人。旁邊還有一條小溪,曲曲彎彎,花木掩映,不可知其源。她走過去洗了一下手,溪水冰涼得很,溪邊有許多鵝卵石,隨手撿了一些。

回到車邊,範雲已經回來。

“你去哪了?快上車,我們要趕在天黑只前趕到盱眙城。”他伸手拉她上車。

“盱眙城?這麼快就到那裡了?”她知道盱眙城是南齊的軍事重鎮,到了那不就意味着很快就要到達魏齊邊境?

“嗯,城門天黑時會關閉,雖然我有令牌,但要重開也費事。”範雲看着半空中的太陽說,“趁現在日光還好,你我再下一盤象棋如何?”

“不好。”她撇了撇嘴,幾日一來,他們下過五子棋、象棋,開始時他不熟規則,她還能贏幾局,到後來她就是丟兵曳甲,局局皆輸了。他似乎很喜歡象棋,老纏着她下。

瞥了一眼他失望的神色,說:“要下棋也可,但不是象棋,今天我們換一種。”

她從衣袖裡掏出剛纔在溪邊的收穫,拜訪在桌上。

“這裡有兩種顏色的小石頭,青色的我用,褐色的你用,現在我前畫好棋盤。”

她拿來紙墨,開始劃彈子跳棋的棋盤。

“這褐色的小石頭這麼樣子這麼古怪?有尖角,似乎還有洞?”他拔拉了一下面前的那堆小石頭。

“行啦,能區分你的和我的就行。”

待墨跡乾透,花翎仔細地給他講了跳棋的規則後便開始下。

開始兩盤仍然是花翎贏,因爲她仗着自己的熟悉不停地催促他快走,他忙中就下錯了。

第三盤時,範雲已胸有成竹了,而花翎卻焦躁起來。

“快下呀!這次是你下得慢了!”他慢慢悠悠地說。

日落西山,薄暮暝暝,花翎努力地睜着眼睛看着棋盤,眼看就要輸了。

忽然她叫起來:“你使詐!”

“我哪裡需要使詐!”他不屑。

“還說沒有?!”她手指着棋盤上他的幾顆褐色棋子,“你看,你一直在趁我不注意偷偷摸摸地移動棋子,所以你的棋子這麼快全到我這邊來了!”

“咦?”範雲低頭細看,的確有幾顆棋子的位置移動了,怎麼回事?

“如果是我偷偷地移動,我也會移在棋格里,而不是將它移到半途中,讓你那麼容易發現呀。”

“哼,還狡辯!你看你偷偷移動時得意得連口水都流在了棋盤上了。”花翎手指棋盤言之鑿鑿地說。

在傍晚灰暗的光線下,隱約可以見到幾顆褐色石頭旁有一條條水跡。

範雲被罵得冤過竇娥,難得地吃了癟。花翎看着他一臉鬱悶的樣,不由得開懷大笑。

“你究竟玩了什麼花樣?”

他拿起一顆褐色小石頭用力一捏,石頭便碎了,堅硬的外殼裡是溼潤粘乎的肉,他忙一手扔出窗外。

“……”滿臉的控訴。

“哈,大將軍,你沒有見過這東西吧?”花翎一臉促狹,“這種可愛的小東西是蝸牛,你們可能是叫天牛的,你從小到大忙於學習文治武功,沒有玩過吧?我小時候可是常捉來玩的。”

花翎得意的笑聲傳出了車廂,散播在暮色中。峰迴路轉,轉過這座山,盱眙城就在眼前了。在日暮的微光裡,盱眙城青色的城牆分外地威武,整個城像一頭潛伏的巨獸,在等待着它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