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雙抿脣, 仙族自視甚高,除了她和少幽,誰也不信魔神承載厄運和悲苦而生, 赤水翀也不會信。他的眼中, 如今只有近在咫尺的天君之位。
她不會殺晏潮生。
不僅爲了蒼藍, 也是爲了妖族那一張張天真的笑臉, 爲了踏着刀山血海朝她走來, 想要擁抱她的少年妖君。袖中小流沙人的藍寶石冰涼,她曾猶豫了許久,是信晏潮生只要徽靈之力不擇手段, 還是他年少時的一腔赤誠。
她最恨的時候,想過要狠狠地報復他, 他怎麼對自己的, 自己也要怎麼逃回去。可是留在妖宮這段時日, 她漸漸意識到,少年晏潮生不是日後那個殘酷冷血的妖君, 他還什麼都沒做。
他的護心鱗、跳弱水、太初鏡抽魂,那一夜夜沾滿露水的衣襟……全是真的。
縱然琉雙的真心曾被人踐踏,可她沒想過做同樣的人。比起戰雪央和宿倫,她的徽靈之心告訴她,信晏潮生。
她哪怕把這個人折磨到痛不欲生, 折磨的也不是自己那個將來的仇人。
還沒發生的罪名, 琉雙不再加於晏潮生身上, 她願意放下過往, 不再執拗於自己的一個人過去, 只爲給空桑、崑崙,八荒找一條最好的出路。
琉雙凌空看着伏羲神印, 她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晏潮生,晏潮生會活着,封印數萬年後,有一日他醒來,那時自己或許垂垂老矣,或許不再存留於世間。
但他到底還活着,哪怕修爲在封印中散盡,迎接他的,或許是另一個安穩的盛世。
不再有妖族被欺凌。
只是他們的故事,兩世的糾葛,將徹底結束。
這樣很好,這樣最好了。
*
合靈儀式籌辦得很快,快得令宓楚知道時,都覺得不可思議:“她……她真的要與即墨少幽合靈?”
這就等於打亂了風伏命的計劃,她要不要告訴天君呢?
猶豫良久,宓楚拿出了懷裡的比翼簪。
這簪子本來是一對,可以萬里傳音,是不周山的珍寶,風伏命給她那日,笑道:“聘禮。”
然而宓楚是個聰明人,她知道風伏命需要自己做什麼。以她的身份,若不立功,根本沒法當令人信服的天妃。
仙境有四個,君主卻只有一個。
宓楚思前想後,在殿中踱步,父親看見的預言不會錯,哪怕兩條靈脈相合,最終還是會枯竭,妖族也會註定興起,風氏纔是最靠譜的——他們的靈脈從未枯竭過,一定有自己的秘密。
她想起自己殿中寶匣裡的那滴血,那是風伏命給她的心頭血,匯入魂嬰的血,這是風伏命許下的天妃之位。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蠢到背叛空桑,可未來的夫君既然已是風伏命,那這樣重要的事,必須讓他知曉,以免壞事。
宓楚用出了比翼簪,把事情說了一遍。
“哦?合靈?”那頭風伏命低低地笑,“這倒出乎我意料,不過,倒也不全算壞消息呢,或許還是個好消息。”
“什麼?”宓楚不懂他的意思。
風伏命溫聲道:“很快你們就會明白。”
那日仙兵敗在妖兵手上的奇恥大辱,正好在合靈那日洗刷。若他沒記錯的話,那日跳下弱水的,除了自己、赤水琉雙,還有一個人。
妖將叫他山主,彼時被自己忽略得徹底。
然而此刻想起來,被腐蝕得幾乎都是骨頭的晏潮生,眼裡只有一個人,赤水氏的小仙子。
真有趣,妖族之主,竟然愛上了一個仙族。
敢跳下弱水救人,那也一定會不顧一切來搶親吧?
那條路上,本來是他爲晏潮生準備的戰場陷阱,如今看來,雖然沒有佈置好,可只要晏潮生去搶親,困在天羅地網中,戰場變成墳塋,再合適不過。
*
青鸞焦急地飛回妖宮,衝着晏潮生就是一陣啾啾啾。
晏潮生臉色沉下去,他沒想過,自己等來的,是琉雙與少幽合靈的消息。
“合靈?”他怒極反笑,語氣還帶着笑意,青鸞縮了縮脖子,感覺到恐懼,跳到伏珩身後。
它也不想想,它那麼大的個兒,哪裡是伏珩能擋住的。
宿倫一敲摺扇,道:“主上別急,妖鳥不是說,是爲了保全崑崙靈脈的權宜之策嘛,你們都吃了應誓果,按照仙子說的,大概率只是假合靈。”
伏珩冷冷看過去,警惕道:“你竟然能聽懂青鸞的話。”
青鸞也震驚了,瞪着宿倫。
“糟糕,一不小心暴露了呀。”宿倫赧然道。
沒人相信他會赧然,他的臉皮最厚不過。
伏珩的安慰並不能起到作用,反而火上澆油。晏潮生冷冷看他一眼:“你修宮殿,還沒修夠?”
宿倫哈哈一笑:“空桑與崑崙聯姻,山主待如何?”
“如何?”晏潮生冷聲道,“當然是去湊個熱鬧,她敢真的和即墨少幽合靈試試!”
引出心頭血合靈,靈嬰相抱,宛如靈交,不亞於身體親密接觸,甚至比身體接觸,感官還要放大數倍。他一想,眼眸發紅,氣得想要掐死她。
要幫即墨少幽,難道就只能用這種辦法!
他氣得簡直想要殺人,把他當死的嗎?
晏潮生知道合靈儀式因爲違背風伏命,進行得很快,晏潮生也不廢話,當即出發。
去空桑仙族兇險,這本來是他自己的私事,沒有帶任何人,可一出門,外面站了一堆妖將。
晏潮生冷眼看向宿倫。
宿倫無辜道:“在下這不是擔憂主上安危嘛。”
外面牤牛妖粗聲粗氣道:“對,事關夫人,深入敵營,哪裡能讓山主一個人冒險。”
“對,我也去,我受過夫人施藥之恩呢!”
“還有我,山主的事,就是我們所有人的事。山主若隻身涉險,今日就便不要走了,我們這麼多人,總能攔住你一時片刻。”
晏潮生怒得想弄死一旁的宿倫都沒時間。
宿倫精得要命,在一衆憨傻妖將包圍過來時,已經跑得沒影了。指望伏珩反應比他更快根本不可能。
牤牛妖拍着胸口:“山主放心,絕不會讓夫人被那個即什麼墨的仙君玷污。”
哪壺不開提哪壺,晏潮生沉了臉色,沒時間廢話,只能說:“走。”
一羣跟着搶親的妖怪,十分興奮。殘陽如血,一衆大妖,浩浩蕩蕩出發,他們還沒幹過這種事,呼啦啦去了一衆妖將,看上去很有排面,氣勢洶洶。
“蠶娘呢?”
蠶娘們捧着紫色嫁衣出來。
人間春日到達還有一段時日,帶他帶着妖族大妖趕過去,或許也快接近了。晏潮生答應過她,帶她回來成婚。
帶她回來前,他必定親手撕下她那身晦氣的白色嫁衣,換上他們妖族的婚服。
晏潮生輕裝簡行,把琉雙的嫁衣塞進乾坤袋,珍重放進自己的胸口戰甲下。除了這身瑰麗的紫色嫁衣,他什麼都沒帶。
宿倫直到晏潮生走了,纔敢走出去,看見他與青鸞消失。
開玩笑,他活得好好的,還不想死。
“老友。”他低聲道,“真會如你所說嗎?”
待他歸來,會不會蛻變成,你我都想要的那個君主?明知山有虎,偏偏推着主上往虎山行,未免太缺德太冒險。
可若真能如他們所願,那付出一切,都是值得。山主因爲琉雙仙子對空桑留手,可是空桑會對他留手嗎?
妖族等一日輝煌,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他們需要一位冷酷無雙的君主陛下。
*
然而宿倫再怎麼算,也算不到自風伏命早在妖山外面佈下天羅地網。
也算不到,空桑之中,風伏命還有宓楚報信。風伏命很容易就知道晏潮生必經之路,不必等兩軍交戰,他便可以將晏潮生殲滅在路上。
妖山興起的時日尚短,不足一年。
晏潮生的威望再大,也抵不過利慾薰陶的人心。
白追旭死那日開始,風伏命便在妖族多了許多眼線。有剛正不阿的妖,自然也有諂媚拍馬的妖。
他想知道,晏潮生到底是什麼。
一個小小妖族,短短几年,就能蛻變至此,跳下弱水而不死,要知道,風伏命自己可是修煉了萬年。
然而傳回來的消息,是一個普通蛇族。
普通蛇族,能有這麼大本事?不,不可能。風伏命揣度着,他像一個很有耐心的獵手,等着晏潮生露出破綻。
他的預感告訴他,此人和上古血脈肯定有關。
風伏命一直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可以笑盈盈看父親以自己的命續父親的命,而不阻止。他對待勁敵,非常有耐心。
風伏命隱而不發,沒有擅動。
白追旭死了,對於八荒來說,都不是一件小事。風伏命很清楚,主將的隕落,意味着空桑再不可能聽他命令。
而所有人,都將重新衡量晏潮生的實力。空桑割裂,撕破臉不再臣服天族,風伏命不覺得可惜,一條想咬主子的狗,早不咬,晚也會咬。
腐肉早點剜去,纔會長出新的肉。
沒關係,四大仙境,最後都會落在自己手中。只不過需要一點耐心。
只不過,風伏命也沒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仙兵,會打敗仗。死了那麼多妖族,仙族潰散而逃,妖族的身體和靈魂,都來不及運回風氏靈脈,身體被晏潮生一把冥火焚燒殆盡,靈魂則自發入了鬼域輪迴。
一羣廢物。
他聽到消息那日,氣得發笑。從那日起,便一直在佈局,假意將重心放在崑崙的靈脈動盪上,實際已經開始在妖山附近佈陣。
世間的妖並不多,日後還會滅絕,不能浪費,他要他們每一個,都死得其所,來溫養他風氏靈脈千千萬萬年。
若一切沒有差錯,再等一兩月,兩軍再次開戰,這一次妖軍全都會被挫骨揚灰。
而他們死後的靈魂□□,將被他直接用大陣轉移,去溫養風氏的靈脈。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妖族只看見了姬香寒族中的仙兵,並未注意妖山之外數裡,有個暗暗生成的大陣。可如今,還未等兩月過去,有一個令風伏命更高興的機會。
晏潮生一旦去搶親,就會帶着親信,走入天羅地網。
風伏命想親眼來看看,晏潮生到底是什麼。他可好奇得很,自家祖輩還有那支上古餘孽血脈未誅殺殆盡。
晏潮生覺察到不對勁,眼眸一眯:“後退,有埋伏。”
“哈哈哈,警覺性還不錯,可惜,今日,你們註定都走不了。”天空中,仙兵們若隱若現。
爲首之人,玉冠白衣,銀線繡了祥雲,笑盈盈看着晏潮生。
“當日本君只道是一隻不起眼的小畜生,沒把你放在眼裡,你倒是出乎本君意料,不僅殺了白追旭,還折了本君那麼多仙兵。”
“你纔是小畜生!”牤牛妖當即大喊。
風伏命依舊笑着,眸中冷意一閃而過,他手一動,掌中劍意疾出,直奔牤牛妖而去。
眼看要削掉牤牛妖頭顱,一柄銀色長戟擋開劍意。
晏潮生眸中也一冷。
風伏命手裡拿着的,赫然是軒轅神劍。牤牛妖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那個俊朗的天君,看着像個毛頭小子,竟然這麼厲害。
風伏命脣上揚:“軒轅劍很久沒有見血了。今日便用你們來祭劍,放心,你們魂魄的去處,我已經替你們找好了!”
他傾身而下,身後的天兵也開始佈陣。
所有人心裡都沉了下去。
都想不到風伏命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如此巧合,帶了大軍早早在這裡等他們。
晏潮生只帶了區區幾百人,而今日來的天兵,足有萬數。若正面交鋒,兩軍對戰,他們或許還有得打,今日而言,確實是死局。
而沒了半枚元丹的晏潮生,全然不是手握軒轅劍的風伏命對手。
兩人過了數招,風伏命劍勢陰柔毒辣,晏潮生的長戟冷厲狠決,然而單論神兵,晏潮生就落了下風。
軒轅神劍揮下:“怎麼,還不肯現元身?”
“山主小心!”
牤牛妖撲過來,生生受了這一擊,被軒轅神劍刺穿,鮮血就落在晏潮生臉上。
晏潮生忽得想起年少時,那些追隨自己,一個個死去的妖。
所有人悲苦的命運,與眼前倒下去的牤牛妖重合。
他眼眶發紅,知道今日不可能全須全尾離開,露出元身。遮天蔽日的元身,衝着風伏命而去。
他的元身如今介於灰色與銀色之間,還未徹底長成成年的相繇族,在天光之下,暗沉沉的。
風伏命逼出晏潮生元身,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他的血統。
他有軒轅劍在手,與化出元身的晏潮生能打個旗鼓相當。
然而時辰越來越晚,風伏命彎脣一笑:“我耗得起,你耗得起嗎?算算時辰,赤水琉雙就快合靈了吧。”
晏潮生眼眸赤紅。
妖族們也都快倒下,本該深埋於心,待大局將定才能露出的秘密,此刻再不能掩藏。
晏潮生黑色的瞳孔,化作銀色:“你找死。”
風伏命笑容漸淡,終於認出來,冷冷道:“相繇王族,竟然還有後嗣存於世間!”
上古八荒王族血統的威壓,幾乎令在場所有人,感受到恐懼,仙兵們開始後退。
風伏命拿着軒轅劍,受的影響倒是不大。
晏潮生護着受傷的妖族:“走。”
“想走?”風伏命冷笑,“聽本君令,誅殺所有妖族,膽敢後退着,他日本君必親手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