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村中,一間低矮的土牆茅屋裡,一名老婦人在自制土香。
跟宋遊在觀裡一樣,她有一張木製的香桌,和單人書桌差不多大,上面是一塊約莫一尺寬的平木板,木板上用錐子扎着一沓約三指寬一尺多長的紅紙,用於卷香,下邊是一個裝滿香料的香槽。細看這香料,隱約能辨別得出幾樣熟悉的原料,被打成了粟米大小的顆粒,呈現出青綠帶黃的顏色。
但見老人家用一根與紅紙差不多等長的竹片剷起香料,在紅紙上傾倒出整齊的一長條,隨即拿出竹籤,摺疊幾下將紅紙頂部封了口,用手一搓,十分熟練的就捲起了整支香。
再粘好土香底部,一支土香就成了。
如此一支香卷下來,按秒來算,也就十來秒,而老人家動作流暢,每分力都剛剛好,看着實在是種享受。
宋遊靜靜站在旁邊,沒有出聲。
老人家滿頭銀絲,專心致志。
房間裡滿是草藥的清香,有光從窗口斜照進來,有細微的香末飄在空中,一下子雙方都有了形狀。
就連三花貓的心都很靜。
三十支香很快卷好。
老人家仔細數了數,用茅草捆起來遞給宋遊:
“小先生。”
“多謝老人家。”
宋遊恭恭敬敬將之接過。
這種香一支有手指粗細,比城裡的細香要粗不少,一把拿在手裡很不容易,可其實三十支才賣六文錢,且成本里邊最高的還是這粗糙的劣質紅紙。
宋遊多付了些錢,算作給老人家先前告知他土香配料的報酬,便道謝離開了。
別看這香便宜,賣不上價,可宋遊與之打過交道的那些道觀裡邊,不少道士都喜歡用這種自制的香,其中多數又尤愛用自己親手調配卷制的香。
傾注過心血,方可通曉鬼神。
離開村子,宋遊走上大路,又折回了村廟。這三十支香他只留了三支,其餘都放在了王善公神像前。
有借有還,有取有予。
心情舒暢了,方纔繼續上路。
現在從一人變成了一人一貓。
三花娘娘起初還很老實,興許是和宋遊不熟的緣故,它只老實的跟在他後頭,不緊不慢的保持着距離。很快它的天性就被解脫出來了,開始不時的快跑幾步到前頭去,又回頭來看宋遊,不時原地站着不動,低頭衝着路邊的野草聞啊聞,不時被空中的蝴蝶或飛鳥所吸引駐足,等到宋遊走遠了,它又飛快的小跑着追上去。
有它這麼鬧騰,這一路倒也沒那麼無聊了。
沒走多遠,便遇上了一道關卡,宋游出示了度牒,便成功過關。
先前說過,行腳客商和江湖人各有各的法子,宋遊這一類人也有自己的特殊路引。
在這個世界,宗教也受朝廷管制,各朝都有不同,具體到大晏,其實對宗教的管理更嚴格了許多,與前朝差別最大的一點就是減少了普通宮觀寺廟的特權。
例如不再免除各種稅收。
不過這畢竟是個有鬼神的世間,對於那些有道行在身的修行高人,還是需要尊重的。
因此大晏有了兩級度牒。
普通度牒就是一張紙,上面畫着符,寫着頒發機構、道觀和個人信息,蓋着大印,需壓在箱子裡,否則弄壞了。這種度牒只要是正兒八經的僧侶道人都能拿得到。
另一種則是一個摺子。
拿到這個摺子,就證明你多少是有點東西的,或是曾經師門長輩有點東西,
有一定的免稅額度。考慮到世間妖鬼頻出,而一部分修行者又有着雲遊四海辯經論道的硬性需求,因此這個度牒也有着路引的作用,除自身以外,還可攜帶五名弟子隨從。
算是對修行高人的優待。
不過年生久了,這種度牒也難免氾濫,到如今已說明不了什麼了。
過了這關,路旁景色產生了較大的變化,左旁的山不再溫柔,變得高聳陡峭,右邊倒一直和之前一樣,道路順着溪流在山間穿行,三花娘娘每次想看山頂,都得把頭仰到最高。
“好高!”
三花娘娘說道。
“三花娘娘見過這麼高的山麼?”宋遊坐在石頭上吃着蒸餅,問道。
“沒有。”
三花貓扭頭看向他。
宋遊似這纔想起,連忙從手上的蒸餅上掰下沒咬到的一小塊,彎腰遞到三花貓嘴邊。
三花貓卻只愣愣的盯着他。
正巧這時,一隻蟲子嗡鳴着從它面前飛過,三花貓只是一擡前爪,就穩穩地將這隻飛蟲抓在了手掌心,隨即只見它將爪子往嘴邊一送,等宋遊看清時,已經只能在嘴邊看到飛蟲半透明的翅膀了。
三花貓一邊吃着,一邊瞄宋遊。
“……”
是我不懂事了。
宋遊默默收回了拿蒸餅的手。
“你吃不吃?”三花貓對他問,“三花娘娘再去幫你捉兩隻。”
“不用了,我不吃蟲子。”
“很好吃的。”
“心領了。”
“耗子呢?”
“也不用,謝謝。”
“唔……”
“三花娘娘聽說過嗎?”宋遊吃着蒸餅,又問道,“前面有個地方叫手爬巖,格外險峻,但風景極佳。”
“什麼是手爬巖?”
“就是說要爬着才能過去的一段鑿壁小路。”
“你怎麼知道的?”
“前幾天在廟裡住,聽那些江湖人說的。”
“我很少聽他們講話。”
“挺有趣的。”
“我們要去那裡嗎?”
“我想去。”
“唔……”三花貓又忽的跳起,精準的捉到只蟲子,這次宋遊看清了,是隻蝗蟲,而它只對宋遊說,“反正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宋遊點了點頭。
太陽西斜。
宋遊問到第三個當地人家時,總算已經來到了手爬巖下方。
編燈籠的老人戴着竹編斗笠,站在自家門口,高指着左邊入雲的山崖對宋遊說:“這上邊就是手爬巖。”
一人一貓高仰頭看去。
一面千尺絕壁彷彿就抵在他們面前,離得太近,一時眼前除了這高山絕壁,再看不見其它。
“手爬巖確實是一條近路,但早就沒多少人走了。這路危險得很,又溼又滑,山裡還經常鬧妖鬧鬼,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倒是經常有人上去玩耍,都是白天去白天回來,沒人敢在上邊過夜的。”老人家好心的對年輕的小道士說,“現在太晚了,你要是看風景還是明天再上去吧,要是去那上面,天黑前是必須回來的。”
“敢問老人家,爬上去要多久?”
“爬上去一個時辰,回來還得一個時辰,要是從那邊走下去,走到底,得要兩個時辰。”
“一個時辰啊……”
宋遊算了算,還來得及。
老人家卻不滿的瞪他:“伱要今晚上去?那可得摸黑走夜路,這山上真的有鬼。”
“不礙事的。”
人死變鬼,鬼天生弱於人。
“就算不怕鬼,走夜路也危險得很。”老人家繼續說,“千百年來,這上面摔死的人不計其數。”
“老人家賣我一個燈籠吧。”
“我這可只有燈籠,沒有蠟燭。”
“無妨無妨。”
“你這道士不聽勸呢!”
宋遊也只是笑笑,花了十六文錢,從老人家這裡買了個簡潔燈籠,常見的形狀,竹編框架纖細輕巧,上面糊的是一層米白色的紙,有些偏黃,沒有別的裝飾。
一人一貓沿着小路往山上而去。
“天陰雨,鬼夜哭……”
宋遊呢喃着,嘴角露出笑意。
這是世人對手爬巖的形容。
向上穿過山林,沿着二尺寬的峭壁小路斜着往上,走到最頂上,便是頗具盛名的手爬巖了。
這段峭壁垂直於地面,而小路完全是依據峭壁上的天然裂縫和人爲開鑿而成的一條不足人高的小道,寬處可能有三四尺的樣子,窄處也就能讓一個人貼着崖壁險險走過去,全程都得彎着腰,要不然就得手腳並用。
三花娘娘是輕鬆的,這對它沒有絲毫影響,宋遊就要走得艱難許多了。
既要彎腰前行,還得擔心失足跌落。
不畏山高路遠的跋涉者,山川回饋以最奇絕的風景。
從這個角度看,下方山溝被綠蔭覆蓋,像一塊深色的毯子,懸崖上偶有不知名的樹,不知紮根於何處,就這麼頑強的貼着峭壁生長,被多年山風吹得朝向一個方向,似是迎接勇敢的登山者。
驚奇的是,如此驚險之地,前人不僅在此鑿出了這麼一條路,還在頭頂和峭壁上鑿下無數摩崖石刻。
有超度亡魂的經文,有鎮壓邪祟的神像,很多都開始有些模糊了,歲月一絲絲流淌在它們身上,千年來他們見證着一批一批從這裡走過的人,不知是否還能再續千年。
宋遊走得很慢,不光是小心,也在慢慢欣賞下方險峻風景,或是擡頭與這些石刻上的神靈對視。
這些摩崖石刻年代跨度很大,因此有着不同的畫風。有些神靈畫風詭異,有些神靈畫風陰柔,有些神靈則刻意凸顯出強壯的體魄,這些都是當時民衆對於神靈形象的幻想,反應出不同時期的社會風氣和民間喜好,從中也大概可以判斷出這些石刻來自於哪些朝代。
最古老的怕是有上千年了。
宋遊細細看着,不止畫風和工藝,也看這些神靈的眉眼,似乎能從中看到那些已經遠去的時代的一角。
也許在某個時代,此路還未被廢棄,還常有人走時,這裡真的會有無數妖鬼借地勢攔路索命,而這些石刻上的神靈在民衆的願力加持下,真真切切的震懾着這山間的妖魔鬼怪們。
忽然心中有種想法,也許手足並用、彎腰前行不止是開鑿難度大,也是爲了讓從此走過的人在這些鎮壓妖魔邪祟的神像面前彎下腰來, 保持幾分恭敬。
天色越來越暗了。
宋遊在最高處停了下來,就坐在懸崖邊上,兩腿自然垂下,吹着山風,決心今晚就在這裡過夜。
今日倒沒有陰雨,反倒夕陽如血,紅霞滿天。
這個時代熱愛旅遊的人不在少數,很多士大夫和文學家都熱衷於自然山水,據山下的老人家說,常有人被手爬巖上的險絕風景吸引,不懼危險攀爬遊玩,可卻極少有人敢在上邊過夜。
在宋遊看來,他們真是錯過了不少。
可更美的還不是夕陽,而是夕陽餘暉褪去之後,頭頂已黯淡下來時,天邊呈現出的如夢似幻的色彩。
似藍非藍,似紫還紅,似粉又白,漸變成溫柔的傍晚霞光。
天色越暗,天邊越美。
宋遊怔怔看着,如癡如醉。
在這個世界,純粹的自然風光和神鬼法術是少有的能吸引到他的東西,因爲只有這極少數的東西,在他心裡是這個世界不比另一個世界枯燥乏趣的。
“道士,我們不下去嗎?”
“不下去。”
“天黑了。”
“嗯。”
山風吹得有些冷了。
宋遊依然坐在懸崖邊,欣賞天邊色彩和腳下山脈剪影,忽的好似想起了什麼,於是伸手拎起剛買的燈籠,一手將燈籠舉起來,另一手對着遠方天邊遙遙一捻,捏了一點虛無投入這燈籠中。
一瞬之間,燈籠之中亮起了如此刻天邊一樣如夢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以消寒夜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