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三花娘娘與燕安可好?”道人一邊拄杖走進房中一邊隨口問道。
“三花娘娘與燕子很好!”三花娘娘毫不猶豫的回答。
“一切都好。”燕子也答道。
“小江寒呢?”道人又問。
“小江寒也好!”三花娘娘說道,“三花娘娘每天都陪她玩,教她說話,每天都去城裡驅邪降魔掙錢,掙到錢給她買肉饅頭和稀飯吃!”
“辛苦三花娘娘了。”
“你走了好久!”
“比想象中略微久了一些。”
“你說用不了好久!”
“事實證明,在下確實不是天算祖師,沒有他老人家的本領。”
“你又受傷了嗎?”
“幾乎沒費吹灰之力。”
“吹灰之力!”
“就是很輕鬆。”
道人一邊說着,一邊看向旁邊同樣身着三色衣裳、只是顏色略有些不同的女嬰,看見她白嫩乾淨的臉和烏黑如夜的眼睛,不禁露出笑意:
“看來三花娘娘確實將小江寒照顧得很好,伏龍觀若能就此順利的傳承下去,三花娘娘當是頭功。”
“頭功!”
三花娘娘習慣性重複,神情嚴肅,隨即又一扭頭,看向燕子,沒有獨自貪功:“燕子也有照顧小江寒,要不是他,小江寒肯定養死了。”
“……”
女童說得輕鬆,好似生死在貓兒這裡只是很平常的事,但道人聽了卻是一噎,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後怕,該開心還是擔憂。
雖說在這年頭,哪怕皇帝家的子女想要順利長大也不容易,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夭折是極度常見的事,孩子沒有長大之前,誰也不敢確定自己家的香火是不是就此穩固,可動不動就是“養死”,也未免有些驚悚。
“若真是天定的伏龍觀傳人,必有天道的眷顧。”
宋遊只好捏着小姑娘的臉蛋,微笑着說道,隨即上下打量她一下:“小江寒好像長高了不少。”
小江寒只是睜着一雙眼睛,與他對視,口中吧唧吧唧響,嘴脣被口水弄得溼溼潤潤的。
“真的不少?”三花娘娘疑惑道。
“確實長高了不少。”
“真的?”
“怎麼了?”
“沒怎麼了,三花娘娘剛纔也覺得她長高了,又覺得是三花娘娘看錯了眼睛了。”
“三花娘娘一直和她相處,每天都照看着她,她的變化是日積月累的,分成了很多天,就變得難以察覺了。”宋遊爲她解釋着道,“而我與她隔了這麼久沒有相見,如今乍一看,兩相對比,幾個月的變化成了一處,自然就變得明顯了。”
“唔……”
三花娘娘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只是仍然不願相信,又問一句:“真的不少?”
“真的不少。”
“……”
“人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尤其是這個年紀,會長得很快。”道人對她說道,“每隔幾個月,一年半年,以前的衣服就穿不了了。”
“那不是要買很多衣服?”
“也可以買的時候買大一些。”宋遊對她說,“若是家族大的,子女多的,一件衣服也可以拿給很多人穿。”
“可惜人不會變衣服。”
“自然是比不過三花娘孃的。”
道人微笑着說道,又看向小女娃,卻是不禁疑惑:“她在吃什麼?怎麼吃了這麼久東西還在嘴裡?”
聽見這句話,窗臺上一直扭頭梳理羽毛的燕子終於又將頭伸了出來,並側過頭去,用一隻烏溜溜的眼睛悄悄盯着屋中。
“肉!”
女童面無表情的與道人對視。
宋遊臉上的微笑逐漸凝固。
女童則依舊沒有表情,與他對視,絲毫不覺得不對,依舊堅持的認爲,本身人就是要吃耗子的,耗子是個好東西,吃了才能長身體。
道士不吃,是道士不對。
不能攔着別人吃。
“……”
宋遊沉默了下,也想了想,這才委婉勸道:“三花娘娘還是莫要給她吃這些爲好。人與貓兒不同,人不如貓,貓兒生下來沒有多久,就可以長出一對能夠撕肉的小尖牙來,一年就能從小貓長成大貓,可人一年也還是個小孩子,剛學會說話走路不久,甚至可能都沒學會,牙齒也完全沒有生長髮育到可以吃常見的肉的地步,更別說三花娘娘自制的肉乾了。看吧,這麼久了,她都還沒有嚼爛。”
“唔……”
“三花娘娘還是給她吃肉饅頭裡的餡,或者瘦肉粥之類的吧。”
“……”
三花娘娘看看他,又看看小江寒,思考了下,覺得他說得是有道理的:“下次三花娘娘煮成粥、煮爛給她吃。”
“……”
“伱受傷了嗎?”
“沒有……”
“那你怎麼這樣?”
“在下只是……只是有些累了。”宋遊無奈說道,“才從天上下來,有些疲憊。”
“那你困一覺,困一覺就好了。”
“多謝三花娘娘。”
宋遊看向了房間中的牀。
十分普通的木架子牀,上面鋪着褥子,被子疊成一長條擺放在最裡面,好似還保持着幾個月前自己離去時的樣子。
道人並不認爲三花娘娘會疊被子。
低頭往牀旁邊一看——
地上擺着毛氈,毛氈上面是個布毯,上面堆放着羊毛毯,看起來有些亂,但似乎很暖和的樣子。
是了。
三花娘娘其實到如今爲止也還是不太喜歡睡牀,除了道人睡牀,她可能會變成貓兒跑到枕頭上或者牀尾去睡,這也根據環境來定,一般來說環境令她感到舒心與安全她就可能會睡到牀頭,如果環境令她不太舒服,讓她警惕,她就會睡到牀尾,保持警惕,爲道人站崗,此外其實她更喜歡睡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挨着馬兒,比如道人脫下的衣裳裡,比如褡褳裡、行囊裡,或是她自己的小布毯上。“小江寒是挨着三花娘娘睡的嗎?”
“對的!”
“在下便先睡一覺。”
“好的!”
道人走過去,爬上了牀。
春日寒意已經消退了不少,被褥起初有些涼,蓋上很快就暖和起來。
三花娘娘雖是叫他去睡,卻很久沒見他了,又忍不住變回貓兒,不再去管那個小人崽子,湊到道人牀邊,與他問東問西。
“天宮好玩嗎?”
“挺好玩的。”
“長什麼樣子?”
“長什麼樣子啊……讓我想想……”
“想到了嗎?”
“有棉花一樣的雲,踩上去軟軟的,可以從中捻下一朵來,若無神通,它就會慢慢消散,若有神通,則可以一直拿着玩,甚至可以從一大朵雲中取出一小朵來,踩着它在天上飛……雲裡又有很多仙島,每一座仙島上面都修着有宮殿樓閣,上面住着神仙,有很多仙鶴在飛……”
道人的聲音其實已經越來越小。
貓兒卻聽得十分專注。
甚至忍不住跟着道人的話語,想象到了那般的場景,道人聲音越小,越讓她沉浸其中。
雲朵在貓兒的想象中就該是軟軟的,像是棉花一樣的,可以站在上面的,如此想想,也許不該問燕子,也許不該那麼早收服白鶴——自打問了燕子之後那樣的雲就沒有了,自打自己第一次坐着白鶴飛上天,夢裡出現的所有云都變成了不可以靠近的,靠近就變成了霧。
原來天宮真有這樣的雲。
難怪那麼多人喜歡當神仙,按照貓兒心裡想的,就是可以去這樣的地方玩耍,也願意去當神仙。
最好雲裡有耗子……
在棉花雲裡捉耗子……
三花娘娘坐着不動,想着事情。
等她回過神來,再想問道人,道人卻已經在旁邊睡着了。
“?”
三花貓愣了下,隨即起身邁步,走過去依然查探一下,確定道人還有呼吸,這才搖了搖頭,走回屋中,將差點爬上窗的小江寒給拉下來。
……
好久沒有在人間睡覺了。
天宮實在神奇——
天上的神仙是不需要睡覺的,他們偶爾休息,時間卻都不定,道人身處天上,也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此時是真的有些疲勞。
人間的覺也與天上不同。
人間有夢,天上沒有。
也許天上本就是人間的夢。
道人回到人間,一覺睡去,倒是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一片沙漠的黃昏。
好像是自己與三花娘娘曾經走過的某片沙漠,但也無法確定,自己與三花娘娘實在走過了太多沙漠,沙漠又幾乎都長得一樣,實難分辨。
沙漠的黃昏是世間難以找尋的美景,天幕已然黑暗,顯出不少星辰,天邊絕美的漸變色,沙丘起伏成剪影,一名女子提着小巧的燈籠,燈籠中裝着大地的一顆星辰,穿着一身白衣朝着道人走來。傍晚的風好大,吹得她衣袂飄動,頭髮也朝一個方向飄。
如此女子,實在不該存於凡塵的。
女子好似對他說話。
說與他相別許久,心中頗有些想念,見到美景,就像當年在長京見到蠟梅開,第一時間就想分享與他,可惜分別之後便隔了太遠了。
沙漠夜晚風好大,聲音也被吹得聽不清楚。
女子身邊還有一名侍女。
這名侍女卻是格外的乖巧,跪坐在沙漠中,仰起頭對他說,去年冬日分別之後,她們一直沿着他和三花娘娘曾經走過的路走,見到許多在越州時在以往的幾百年中都不曾見到的美景,時常驚歎。
女子又與他說,西域沙漠外也有梅花盛開,只是不是蠟梅,而是白梅,人間好友有互相贈梅的雅事,因此也折了一枝。
道人睡醒之時,已從早晨到了下午。
夢中之事終究不屬於人間,在記憶中迅速消散,只記得身着白衣的女子提着燈籠在沙漠中赤腳跑動,像是追逐着風和霞光,沙山很高,她一直跑到沙山頂上的邊緣才停下來,回頭看他,問他這是哪裡。
道人哪裡還記得住。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直起身來,客棧的窗仍舊開着,窗戶朝西,正裝着一輪金紅夕陽。
夕陽的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地上光芒所照之處,一隻貓兒和一名女童坐得端端正正,只給他留了兩個背影,都盯着夕陽,曬着太陽,刨除掉人與貓兒的區別外,動作幾乎一模一樣。
“……”
道人吸了吸鼻子,聞到一縷清香。
低頭一看——
牀邊擺着一支白梅。
“……”
道人將之拿起,仔細查看。
有枝有花而無葉,花瓣雪白,細看略微透黃透綠,煞是可愛,中間花蕊則透出明顯的黃與綠,十分精緻,一朵一朵嵌滿枝條。
香味則與蠟梅明顯不同。
人間好友分別之後,有“一從別後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的詞句,在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大妖面前,天涯之遙倒是也不算什麼了。
“嘶嘶……”
前邊傳來吸氣聲。
三花貓轉過頭來,看向道人,剛想問他醒了,又看見了道人手中的梅花,繼續吸了幾口氣,嗅着花香:“咦!你從哪裡撇來的樹子花?”
道人遲疑之間,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