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端着茶水,不由連連嘆息。
徐姓書生坐在底下,也是有些拘束。
宋遊則與自家童兒坐在一起,也是一人端着一盞雪梨茶,品味着甜絲絲的味道,低頭喝茶的動作節奏都幾乎一樣,也不知是誰刻意學誰。
終於,老者擡起了頭,聲音虛弱:
“你叫……”
“哦。”徐姓書生連忙擡起頭,恭敬答道,“晚輩徐秋月。”
“取了個女名……”
“都這麼說。”
“你在底下看到了什麼?又遇到了些什麼事情?說來聽聽。”老者放下茶盞,依舊聲音虛弱,“我倒要聽聽,到底是什麼人間極樂,能把我徐家的兒郎迷得連性命都不要了。”
“這……”
徐姓書生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說。
轉頭看了看旁邊道人,又思索片刻,這才低頭如實說來:
“興許是仙師法器了得,自有仙氣,震懾了那些妖怪,也祛除了蠱惑人心的邪法,晚輩持杖下去,雖見到一些鶯鶯燕燕,皆是人間絕色,也聽見她們吹奏歌唱,看見她們翩翩起舞,皆是,皆是晚輩一生未曾見過的,但也沒到豁出性命去的地步。”
“仔細講。”
“裡頭好比一個酒樓,雕欄畫棟,輕紗幔帳,玉杯盛酒,琥珀生光,燭光搖曳朦朧,女子衣衫半露,都在裡面穿梭起舞,香氣陣陣。晚輩銘記着仙師與仙童的教誨叮囑,失足掉下去時握緊了手中竹杖,好似掉了很深,落地卻不痛,她們一見到晚輩,就都圍了上來。”
徐姓書生一邊講一邊回想,臉上浮現着對於那般奇妙場景的唏噓和感嘆。
道人身邊的小女童雙手捧着杯盞,雖然喝得很慢很慢,嘴脣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杯沿,幾乎將半張臉都埋入了杯盞中。聽見他說自己,便也擡起眼簾瞄了他一眼,隨即很快又垂下眼瞼,繼續盯着杯中茶水。
屋中昏暗,雪梨茶中隱約倒映着她的臉。
雪梨茶甜絲絲的,她每次只喝一丁點,使得這一丁點的甜味時刻停留在嘴邊,若是不甜了,便又補上一丁點。
三花娘娘覺得這樣很好玩。
“若非知曉他們是妖邪,晚輩、晚輩恐怕也扛不住了。可事先知曉她們乃是會害人的妖邪,加之有仙師法杖傍身,晚輩便沒有動搖。而她們也絲毫不敢靠近晚輩,離得最近的,幾乎要貼上來,可晚輩一動,她們就連忙跑開,不敢與晚輩有所接觸。想來定是仙師法杖所致。
“隨即她們便想盡辦法,既騙又勸,既哄又嚇,巧舌如簧,想讓晚輩放下竹杖,想來應是晚輩放下了竹杖,才能完全被她們所迷惑。
“晚輩起初有些害怕,慢慢認清之後,也就不怕了,開始尋找幾位族兄。
“直到找到幾位族兄……”
徐姓書生短短几句,略過了底下兇險,將功勞都推到了宋遊的竹杖身上。
甚至說得很多人都聽不出兇險。
這般善於騙人的妖邪,往往十分狡猾,若是稍有不慎,被其所迷,鬆了一下手,恐怕他也回不來了。
“見到晚輩不受她們所惑,又找到了幾位族兄,要帶出去,她們好像也覺得自己死到臨頭了,又開始講好話,服軟,想向晚輩博取同情,一個個看樣子都楚楚可憐,編出了各種各樣的謊話身世,見晚輩依然不聽,便又衝上來。”徐姓書生說道,“幸好有仙師竹杖,護得周全。”
宋遊聽了微微一笑,放下茶盞,只關切道:“在下拜託足下的事情,足下可有問過?”
“自不敢忘!”
徐姓書生連忙又一轉身,從面朝老者,變成面朝宋遊,頗有些慚愧的說:“井中那些妖邪真當長得好看,個個國色天香,千嬌百媚,起先進去時見她們彈琴的彈琴,作畫的作畫,寫詩的寫詩,都是才貌雙絕,若非她們最後露出本性,徐某、徐某還真不好意思質問她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憐憫美貌之人亦是人之常情。”宋遊說着頓了一下,“紅顏枯骨,紅裝芍藥,這些妖邪正是知曉這一點,所以才以變化之術利用它來害人,足下須得明辨。”
“仙師教育得是……”
徐姓書生說着頓了一下,這才神情微妙,搖着頭說:“果然如仙師所說,徐某持杖下去之後,自然就知曉如何問她們了。”
“可有問出什麼?”
“起先她們還不肯說,徐某持杖欲打,打到兩個女子,都變作蛇蠍,在地上蠕動,把別的嚇到了,她們才終於說來。”徐姓書生道,“據她們說她們原本住在陳朝宮廷大院中,也住在一口井裡,既是井中蛇蠍成精,又是投井的宮女化作,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是陳朝末年了,後來也在宮中作了不少惡,當時天下雖亂,陳朝宮廷卻也請了高人將她們封印,後來陳朝滅亡,枯井被填,她們便跑到了民間。”
徐姓書生舔了舔嘴巴。
老者示意他喝口茶他見到暗示,這才端茶來飲,禮節分明。
隨即徐姓書生臉色微變:
“據她們說,等她們第二次醒來,便是前朝末年了。這時她們沒了宮廷枯井所限,道行也越發深厚,可在民間各地的井中自由來去,不過想來搬家也需要一些功夫。那時沒人治得了她們,應該禍害了不少人,不過後來亂世結束,大晏太祖一統天下,改換新天,盛世之下,她們既不敢作亂也沒有作亂的精力,昏昏沉沉,便睡了過去。
“如今、如今……
“如今不知怎麼的,又醒了過來。”
坐在上首的老者聽聞,也是臉色微變,連忙左右環顧一眼,見沒有多的僕從在此侍奉,這才放下了心。
這傳出去,可是不得了的。
“如今正是盛世啊……”
“晚輩也這麼想。”
一老一小,兩人不由得看向了宋遊。
道人卻只偏頭看着自家童兒半喝半玩那杯雪梨茶,並未回答。
老者見狀,連忙叫來門外僕從,叫他們再去端一杯茶來,正好支開他們,這才放低聲音問道:“那這妖邪又是爲何會到我徐家來呢?”
“晚輩也問過了,說是她們醒來後,覺得原先的住處不好,想要搬家,迷迷糊糊中,見這邊頗有些不尋常……”徐姓書生亦是壓低聲音,同時用詞也不由自主的隱晦含蓄,“於是慢慢搬來了扶搖縣,到了城中,又見此地最不尋常,於是搬來了這裡。”
“這……”
老者頓時不由愣住。
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今年開年以來、府上陸陸續續來的諸多妖邪鬼怪。
莫非都是這麼來的?
“不尋常……”
再一想到亂世可能將至,以他的大半生見聞閱歷,一些在民間聽聞過的、在古書上史書上看到過的傳說故事紛紛在腦中浮現了出來。
無論是民間傳聞,亦或是正經書卷,都有記載,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比如千古武將,比如千古賢臣,又比如開創派系的聖人賢者,甚至只是普普通通一個狀元或宰相,民間傳聞和古書之中往往都記載了他們的不凡之處。
若非出生便不凡,便是誕生地就不凡。
彷彿是某種預兆,又像是氣運之說。
甚至還不止名臣武將…… 只是那就不敢說了。
老者愣在原地,忽然頭皮發麻。
甚至感到手足無措。
徐家曾經再怎麼輝煌,可最輝煌之時,也不過朝中二品大員,千年後不見得能留有那位先祖的名字。如今也沒落了,在扶搖再怎麼顯赫,也只是在這一縣一郡算個大家族罷了。
那些事情,離他太遙遠。
茫然無措之際,老者下意識扭頭看向身旁的道人,向此時最信服的人尋求安心。
“家主還請冷靜,也許只是貴府剛巧佔了風水寶地罷了。不過無論是風水寶地,還是氣運匯聚,未來的妖邪怪事恐怕是少不了了。”宋遊也一邊思索一邊對老者說道,“就算貴府要受用風水,承接氣運,也得在此留得住才行。”
老者眼光閃爍,面露思索。
心中逐漸冷靜了下來。
是這麼一個道理。
風水氣運彙集之地,自然會出人傑,可這些地方人傑喜歡,妖鬼邪物同樣也喜歡。
老者靜下心來,審視自家兒郎。
雖說平日裡覺得自家兒郎倒也不錯,起碼家教嚴格,家中沒有紈絝之輩,大多也在認真讀書,肚子裡多少也有些東西,縱使有的兒郎在妖邪面前沒有維持住本心,卻也怪不得他們,已是超過了絕大部分人、甚至絕大部分大家子弟了。
可要說把標準提高到那個地步……
莫說將相王侯,就是狀元之才,家中這幾個後生也是遠遠稱不上的。
而今妖邪匯聚還不到半年,徐府上下便被鬧得雞犬不寧,一片亂象,今後若持續下去,還不知會有多少怪事。
有僕從端了雪梨茶進來。
老者叫他將之端給小女童,便打發他出去,這才轉頭看向宋遊:
“請先生指教……”
“在下沒什麼好指教的,就算有要告知諸位的,這兩天也已經說完了。”宋遊停頓了一下,“自古以來,不說別地,就說在下的師門,衆多師門長輩對於風水之地與氣運一說,也有不同的態度。有的覺得風水氣運之地催生人傑,有的覺得乃是人傑誕生,這才賦予一地靈蘊,有的則覺得二者相輔相成,無所謂主客之分,或是主客常常易位。家主隨心就好,可勉力爭取,而不可強求。”
“可爭取不可強求……”
老者聽他這麼一說,便知他也認可“這個地方很不一般”的說法了。
這注定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老者思考着,眼睛已經乾澀了。
“那便明日再說吧。”老者看向身旁的徐姓書生,“你父母既已亡故,又是我徐家人,從今往後,徐家就是伱家,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今後就搬到府上來吧,少些農家瑣事,離族墅更近,家中也有書鋪,你好安心讀書。等你到了年紀,或考得了功名,再回去替你求親。”
“恭敬不如從命……”
徐姓書生連忙答應下來。
無論是出於讀書問道,還是出於改變命運,這都是絕佳的機會,他是連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的。
“不知先生……”
老者又側身看向了宋遊。
“今晚夜已深了,家主年邁,宜當早些休息。”宋遊拄着竹杖站了起來,“在下也該回去休息了。”
“老朽送先生回房。”
“不必了……”
“走幾步不礙事。”
宋遊邁開了腳步,身邊的女童依舊捧着杯盞,像是長在了臉上,緊緊跟着他。
老者杵着柺棍,也送他們回房。
一邊走,一邊向他打聽口風。
可宋遊既非天算道人,本身亦不精於此道,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提醒他的。
“以在下看來,徐府對於妖邪鬼怪的忌憚已經少了很多。若要保住祖宅,每日住在這裡,便萬萬不可懼怕妖邪,更不可向其服軟低頭,反倒要有與之相鬥的勇氣和狠勁纔對。而這些徐家已經有了。”宋遊說道,“若家主不想離去,又有與妖邪相鬥的心思,在下倒可以幫些忙。”
“實不相瞞,在先生到來之前,老朽便已經有了搬家的念頭。只是徐家太大,人太多,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宅子,搬起來也過於麻煩,加之捨不得這代代傳下來的祖宅,捨不得祖上榮光,這才拖延至今。”
“須知妖邪並不難以對付,尋常人有了膽量,善於思索,縱使沒有法器,往往也能將之誅滅。”
“先生說的幫些忙是……”
“明日家主拿些黃紙來,在下可以留下幾道驅鬼辟邪的符籙,可讓攜帶者不被妖鬼邪法所傷。”宋遊說着頓了一下,“然而從今往後,府上的妖邪之事恐怕不會少,要想驅離妖邪,還府上一個清淨安寧,還得自己多想些辦法纔是。”
“先生所言甚是……”
“明日便是十五,那位老嫗該來了。”宋遊已穿過幾重院落,走到了客房門口,停下腳步,擡頭看月,“明日白天,在下畫好符籙,晚上的事情就不歸在下管了,家主可以先想想辦法,如何留住她。權當在我們離去之前,給貴府最後練一次手了。”
“多謝仙師!”
老者十分恭敬,行禮說道。
“請回吧。”
“仙師好好歇息……”
老者拄着柺棍,慢吞吞離去。
宋遊則停在原地,時而擡頭看明月,時而低頭看徐府,月光下院落一片清冷,除了遠處隱隱傳來哭泣聲,幾乎一片安靜。
宋遊確實沒有天算祖師的本領,也確實不精於此道但隨着修爲漸深,與天道交觸頗多,倒也冥冥中有所感應。
此地確實不凡。
那徐姓書生也非常人。
卻也遠遠沒到那個地步。
不知未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