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那徐姓書生所說,宋游到了扶搖縣城,隨便找個商鋪一問,莫說知道徐家了,這商鋪根本就是人家徐家的。
聽說宋遊是來驅邪除妖的,那商鋪的掌櫃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也是覺得這道人一看就不凡,於是乾脆親自領着他穿街過巷,前往徐府。
此時天色已晚,黃昏已暗。
宋遊和女童站在徐府門外,隔着一面院牆,打量着這座府邸。
扶搖雖不是大城,卻也不小。這座徐府修得雖不是極爲氣派,卻也十分講究。高牆深院,可以隔絕火勢,亦能阻止別人窺探、賊人造訪,每一處瓦角勾檐都有漂亮的裝飾,檐下白牆上還畫着畫,能看出底蘊非凡。
可在高牆之中,卻隱隱透出邪氣。
“先生莫看如今主家沒落了,原先祖上可也是在朝中當過二品大員的。莫說別的,就是沒落到現在,也是扶搖第一大家。”
掌櫃一邊說着,一邊上前敲門。
“砰砰砰……”
二品大員,確實很了不起了。
尤其是在大晏一朝。
由於開朝時的政治原因,大晏的官員品階一般被壓得稍低,二品就是最高的,一品不僅要求極高還往往要死後才能追封。
不過這位掌櫃也沒說是不是大晏朝的二品大員,這天下歷經多少朝代,傳承少有斷絕,這麼幾千年來,很多人家祖上都曾經闊氣過。
宋遊一邊想着,一邊繼續打量。
女童學着他的樣子,也仰頭亂看。
裡頭很快有人來開門。
聽說是城中米鋪的楊掌櫃,帶來的是一位遠道而來的除妖高人,僕人讓他們稍稍等待,進去通報,很快便有人來迎接。
領頭的是一位老者,正是徐家家主。
可見其情況之焦急,對此之重視。
“不知先生怎麼稱呼?這是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呢?”
“在下姓宋名遊,本是逸州人,下山遊歷已有九年了,此前剛從陽州、帛州過來,途經貴地,本想換些乾糧米麪,聽聞城中怪事不少,尤以貴府的怪事最多,於是想來看看解解好奇。”宋遊如實說道,“若能替貴府除掉妖邪,請貴府贈我一些乾糧米麪,路上帶着吃。”
“哎喲!乾糧米麪?就是先生不能除妖又如何?先生一介山外清修人,就是不會除妖,問到我徐府的門上,乾糧米麪還不是管夠?何況先生有此來相助的心,我徐府上下已經感激不已了。”老者連聲說道,幾乎要與宋遊執手而言,“快快請進。”
說完他又謝過了楊掌櫃,叮囑楊掌櫃趁着天色尚未全黑,快些回去,這纔將宋遊一行請進大門。
“先生可用了晚飯?”
“還餓着。”
“快去吩咐廚房!拿好酒好肉來!”
“多謝家主……”
“先生的馬?”
“馬兒乖巧,能懂人言,家主隨便找個地方將之安頓,給些糧草與水就是。它不會亂跑,更不會輕易傷人。”
“先生真高人也!”
老者連忙將之請進堂屋上座,又有幾個中年男子相伴左右,亦有幾個婦人女子在側屋好奇偷聽。
“宋先生遠道而來風塵僕僕,且先飲一杯茶水,吃了晚飯再說。府上妖邪頑固不已,非是一日之疾,先生盡心即可,不必操之過急。”
“無功不受祿,飯菜還未上來,茶水也不耽擱說話,還是請徐公將府上怪事先說來聽聽吧。”宋遊對他說道,“讓我們先思忖一下,不然這茶水也喝不安心,飯菜我們也吃得不踏實。”
“我們很厲害!”
“自然自然……”
棗紅馬、小女童,都是宋遊行走在外的身份憑仗,有見識之人,一眼便看出他們二者的不凡,自然也會覺得宋遊不凡。
老者便與幾個兒子面面相覷,這才緩緩講來:“今年以來,不知怎的,府上連連鬧出怪事,不止一樁。我們也請了不少高人來相助,只是高人們各有各的妙法和擅長,有些怪事他們能想出辦法,便輕易除之,有些怪事他們也沒有聽過,便只能碰運氣了,倒也除了不少,只是如今府上仍然有幾處怪事,鬧得府上極不安寧。”
“便講來聽聽吧。”
“講來聽聽!”
屋中已經點起了燭光,聽聞家主又請了高人來驅邪除妖,不斷有年輕人從外頭悄溜進來,坐在最遠也最暗的位置聽着。
衆人見宋遊神情淡然,而那女童好比玉女仙童,一大一小都透出極強的自信,即使已經找了不少高人,心中還是不禁多了幾分希望。
“第一件怪邪之事,乃是一名治病的老嫗。”老者出言說道,“老朽家中有祖傳的胸痛之疾,傳到這一代,長子和次子都有,尋常無事,可每逢發作必然是心痛如絞。今年剛開了年,我等睡夢之時,忽然在牀頭看見一名老嫗,說她能治胸痛之疾,叫我們爲她擺個牌位。老朽原先是不信任這些鬼神的,於是沒有理會,只是次日長子胸痛之疾又發作了,老朽心疼,便想着試一試。”
老者一邊說着,一邊指向下方二人。
坐在左右最上邊的兩個中年人,應該就是他那患有胸痛之疾的長子與次子了。 “牌位擺上,香案設好之後,當晚老朽便迷迷糊糊又在牀頭見到了那老嫗,說是他們的胸痛之疾已然被她治癒,要我們爲她進貢六畜,作爲對她施法治病的感謝。而此後連着幾日,他們倆的胸痛之疾果然都沒再發作。
“六畜而已,不算什麼。
“我們照她說的做了。
“然而沒過多久,她又在牀榻前顯身,又要六畜。
“治癒了我徐家兩位兒子胸痛之疾,算是大恩,老朽不是吝嗇之人,便又給她準備了六畜。
“可是在此之後,她不僅常常現身,討要六畜,甚至又說她有女兒兒子,讓我們爲她女兒擇婿,爲他兒子選妻,你說這又怎麼能行?更別說她還要我們去赴她的壽宴,席間過半都是鬼,又開始夜晚常在屋中穿梭,嚇壞不少人……”
老者不禁側過身子,看向宋遊。
宋遊聽着亦是點了點頭:“恩情雖重,也該儘快了結爲美,何況人妖殊途,這位如此沒有邊界,也確實有些貪得無厭與爲難人了。”
“先生所言甚是!”
“正是太爲難人了……”
“而且還很嚇人!”
“就算定期供她六畜也沒有什麼……”
衆人好似都被宋遊說中了重點,一時間堂屋中聲音此起彼伏。
“然後呢?”
宋遊繼續問着他們。
“後來有次……”
老者說着,不禁低下了頭,似乎不忍直說。
“有天晚上,那老嫗又來找父親,說她自己給女兒挑好了夫婿,看中了我們家的祖宅,說要我們把宅子騰出七七四十九天來,騰走前還要給她女兒裝扮成婚房,結婚用。”徐家長子說道,“父親不耐,便呵斥了她,那老嫗先是默不作聲,後又叫父親別後悔,便消散在了空中。此後不僅我與二弟舊痛復發,就連原先沒有胸痛之疾的三妹四弟,甚至吾妻,也都開始患上了胸痛。”
“這樣啊……”
宋遊仰頭打量着一遍這間宅子。
倒確實修得好,冬暖夏涼。
“那老嫗此後可還來找?”
“也來,每逢十五來。”中年人轉身對宋遊說道,“不過父親都未再理會過她。”
“她又來做什麼呢?”
“不是威脅,便是嘲諷。”中年人搖頭無奈道,“若是還沒有解決之法,我們恐怕只得搬離這座祖宅了。可惜這可是先祖傳下來的好宅子。”
“十五……”
宋遊擡頭往外看,枝頭彆着大半輪明月。
距離十五好似也沒有幾天了。
“還有別的怪事?”
“還不止一件呢。”徐家次子也開口說道,“最要命的,比那老嫗還要命的,便是院中那口枯井了。”
“怎麼說呢?”
“那口枯井本是先祖修的,還在井壁上題了詩,後來雖然枯了,我們也沒有將之填掉,而是偶爾用來存放一些東西。”徐家次子說,“也是從今年開了年之後沒有多久,有一天晚上,我們路過枯井,聽見裡頭傳出歌舞之聲十分悅耳,四弟趴過去查看,竟掉了下去。”
衆人聞言都看向坐在後面的一名削瘦中年人,那中年人留着細須,眼窩深陷,像是十分憔悴的樣子。
“我們焦急不已,可那洞已變得深不見底,只能聽見歌舞聲,歡笑聲,偶爾看得到一點光亮,卻見不到他人,也沒辦法把他救起來。就在我們焦急了一晚上後,次日早晨,他又自己爬出來了。從此以後一個月,他不顧父親反對,每晚都跳下去玩耍,還帶了府上不少人一起進去。直到慢慢消瘦憔悴,看了大夫與高人,說已折壽三十年,他這才斷了再下去的念頭。”徐家次子咬着牙,恨鐵不成鋼,“可是他倒是上來了,我徐家幾個原本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卻已經因此毀了,甚至還有兩三個晚輩,幾天前進去了,現在都還沒有出來,生死未卜。”
“那洞裡有什麼呢?”
宋遊不禁好奇的看向徐家次子。
“他不肯說,他們都不肯說,無論怎麼問,也不肯說。”徐家長子也咬着牙說道,“也不知那裡面究竟有什麼,讓他們如此着迷。”
宋遊聞言又扭頭看向那削瘦的中年人。
其餘人也都隨着他看向那中年人。
卻見那中年人仍是搖着頭,不肯直說,只悠悠然說道:“洞中有極樂也,不可多說。只是若非我在上邊還有妻兒,女兒纔剛剛出生,我也想像雲娃子他們三個一樣,在裡邊從此不出來了,死在其中也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