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遙遠,這船也不是終日飄在江上,每晚也都是要靠岸停泊的。
偶爾遇到渡口,或可以靠岸的地方,船家往往會徵求他們想法,臨時停靠一下,宋遊便也領馬下船排泄。各地渡口往往有婦人賣些吃食,遇到喜歡的宋遊也會買點兒,給嘴裡添些滋味。
船家所說倒也沒錯,這船上的餐食吃一頓兩頓還好,多吃兩天,嘴裡便有些寡淡和腥氣了,好在宋遊還帶了一些乾糧。
不知不覺行船已然六天。
接近攏郡,兩旁風景便有了變化。
兩岸江邊有不窄的平地,至少田土都是平的,種滿了油菜花,初春時節正好開放,看上去金燦燦的一片,風中也帶上了油菜花的甜香。
而在這大地之上,是無數平白隆起的奇異山丘。與平常的山不同,它陡奇而小,如筍一般,人很難上得去,也沒有多少上去的價值。無數座這樣的小山擋在視線盡頭,遠遠看去重重疊疊,萬山如林,視線到不了多遠就被擋住了。
說這山中是妖的國度,怕也有人信。
“到攏郡地界了。”
船家一邊撐船一邊與他說:“攏郡的山就是這樣,一坨一坨的,大多都爬不上去,上邊也沒有地,人只能從山的中間走。”
“很好看。”
“都說好看。”
“有能爬上去的嗎?”
“有呢!”
船家臉上溝壑縱橫,卻帶着笑容,他喜歡與這先生講話:“客官去安清,安清縣最好看。到了那裡找人一打聽,自然知道怎麼玩。若客官問小老兒怎麼知道的,哈哈,每年不知多少大官人、大詩人、大才子來這裡看山水,幾乎都是去安清的。”
“多謝老丈。”
宋遊只站在船頭,眺望船邊。
太陽漸漸往西沉去,還未沉入地平線,先沉入了這如筍如林的萬山叢中。
最後的光線從那參差不齊又高低彷彿的山林頂上斜斜的照下來,淡金色的,能清楚看到光的形狀,江中一半都是山與光的倒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撐船前行,穿着道袍的男子站在船頭,整條江只這小舟獨自穿行其中。
“今晚應該就能到地方。”
“好。”
船家撐着撐着,竟還高歌起來。
宋遊一時覺得極美,心情也美好起來。
“老丈。”
“在聽呢!”
“該準備晚飯了吧?”
“客官說得對,這就找地方停。”
“我包中還有一條臘肉,年前沒吃完的,帶着趕路也沉得很,便請老丈煮了,大家一起嚐嚐。”
“好嘞!”
於是這萬山之間,柳江之上,黃昏天光之下,又多一縷炊煙。
大約兩三刻鐘後。
書生頭髮幾日沒有梳洗,已有些油結了,而他依舊精神飽滿,用筷子從碗中捻起一片臘肉來。
臘肉兩肥兩瘦,三線五花,夾起來藉着油燈一看,肥肉部分透明又透金,晶瑩剔透,在筷子上油光光顫巍巍。趕着熱乎送進嘴裡一嘗,一丁點兒的油膩都嘗不到,只是滿滿的臘肉香味,透着松柏樹枝的清香,不鹹也不淡。
“這臘肉好!絕了!”
書生立馬驚豔道,又對宋遊問:“先生自己做的?”
“別人送的。”
“總歸是搭了先生的福氣,得謝謝先生。”書生笑呵呵對宋遊拱手,筷子下個不停,邊吃還邊說,“在下還就喜歡吃逸州的臘肉,尤其是這用松柏樹枝薰過的,
別地都沒這個好。”
“突然想起一事。”
“哦?先生何事?”
“逸都北瓦子,雲說棚,有位講書的張老先生。老先生見多識廣,精於此道,知曉各地的玄奇妙趣之事。足下今後再去逸都訪友,可去北瓦子尋訪這位張老先生,若不吝嗇些茶錢,禮節到了,定然不會讓足下失望。”
“!”
書生哪能想到他突然說的竟是這個,聽完立馬便收起了嬉皮笑臉,也放下了筷子,鄭重對他施了一禮。
只是作一雜書,哪有多少人會真的當一回事?還想長留青史,不輕蔑嗤笑就不錯了!可只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叮囑,他便已從這位萍水相逢的先生身上感受到了重視,一時有些知音之感。
“先生如此,小生難以爲報。”
“足下盡心編書即可,當世人不理解,也許後世人會珍視呢?”
“自然!”
宋遊不再說話,只夾肉吃,下點水酒。
酒是這書生出的,那一家三口也拿了些果脯來,無所謂哪個貴哪個賤,都算是搭了夥。
這樣最好,互不相欠。
漸漸也到了夜裡。
今夜有月亮,船家不肯靠岸,只借着月光和經驗繼續行船,要把他們都送到,明日好回程。
不久便聽船家喊道:
“安清到了。”
船隻漸漸靠岸,發出聲響。
船上除了宋遊,都連忙起身。
書生帶着衣匣,和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主人一同對宋遊拱手道別。
“有幸同遊,就此別過。”
“這幾日來與先生同船相談,常覺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門高人,也是清修隱士,只恨此路短暫,不能與先生多待幾日。”書生挎着衣匣十分遺憾的看着宋遊,“不過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緣分,便與先生道別了,日後先生若來安清遊玩,可一定要來找我。”
“夜裡路滑,幾位慢走。”
宋遊也站在船頭與他們拱手,目送他們下船離開。
船家再一撐船,船又離了岸邊。
這時卻又聽見書生的聲音:
“且慢!”
只見他站在渡口石階上,又向宋遊拱手,口中道:“先前覺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問來處?倒是沒有問先生原在何處清修。但幾日相處下來越發覺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膽想問先生住在何處,日後若有緣分,再去逸州,還該去拜訪。”
“陰陽山,伏龍觀。”
“……”
夜裡水急,船隻很快走遠了。
只聽船家笑呵呵說:“這書生處處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鬧了。”
宋遊帶着笑意,卻不回答,只是問道:
“到凌波縣還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縣裡還挺遠,不過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亂。那水妖大得很,尋常船隻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幾年死了不少人,現在沒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後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個時辰。”船家頓了下,“只是客官須得當心,從古渡上了岸,去凌波縣那條路上山賊不少,雖未聽說害過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尋常客官走這條路,老兒都勸他們遇上賊人給些錢財說些好話,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講究的,也許還能留一份下來。”
“多謝叮囑。”
“客官就不一樣了,老兒聽人說過,講究的山賊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趕考書生,還有幾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師父,不劫獨行的妙齡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頑童。嘿嘿,至於有多少山賊是講究的,老兒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還好接人嗎?”
“不如那邊。”
“回程得要幾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說,“這一趟運氣還好,碰見個拖家帶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裡一趟可帶不了這麼多人。”
“也是辛苦。”
這麼算算,這位老丈跑一趟來回下來,少說能有一千多錢的進賬。運氣好可能有兩千多,運氣不好估計也有大幾百的樣子。一個月肯定跑不了兩趟但也不至於只跑一趟,收入還是算不錯了。不過水路很長,這一路上又要撐船又要做飯,也是辛勞。
“辛苦賺來自在食!”
船家的聲音混雜着水花聲傳來。
宋遊眼前不禁一亮,一時好似被船家踏實又滿足的態度感染到了,又驚訝於這樣的一句話能從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說出。
但很快反應過來,這其實也是傲慢的,既無禮,又不該。
總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話,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陣涼風,三九天飲了一杯熱茶一樣,又像是出門逢了好運, 驚喜而又讓人心情愉悅。
心裡軟了,月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大約一個時辰後——
宋遊將被袋搭上馬背,見三花貓在船頭輕巧一躍,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隨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後的馬。
“慢些,不急。”
只見水波盪漾,船隻緩緩悠悠,滿耳都是水花聲。
月光下馬兒小心又緊張的走到船頭,本待往岸上跳,聽了他的話竟又收回了馬蹄,又挪動着找了個更穩妥的位置,這才穩妥上岸。
船家在船頭看着,笑而不語。
活得久了,又見得多了,其實有些道理無需書中得,自然會通。他早就看出了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個船家而已,又去多問什麼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請慢些。”
船槳一撐,小舟便又離了岸。
待船走遠,宋遊才收回目光來。
只見月光下江水晃盪,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氣升騰,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鍍上了一層朦朧,好似碎星點點,江水生光,仙境也不過如此。
再低頭尋一尋,三花娘娘到了一處新的地方,又開始跑來跑去,這裡嗅嗅,那裡聞聞,好似全然沒有聽見他的話。
“走了。”
“好的。”
依舊是道人在前,馬兒在後,三花貓時前時後時左時右,直到道人說要請她幫忙探路後,她才老實走在前面。
要去尋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