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誰的儀仗?怎麼這麼長?卻連個開路官也沒有?”
“哎喲這一車車的……”
“噓!聽說是長平公主的隊伍!”
“長平公主?”
宋遊見這邊熱鬧,討論得歡實,心中疑惑之下,便挑了幾名看起來像是文人的人,走到他們身邊,一聲不發,只聽他們討論。
貓兒也蹲下來,看似舔爪子,對眼前這份熱鬧不感興趣的樣子,其實是在豎着耳朵聽。
“不是說長平公主……”身材高瘦的文人低聲說着,卻不敢說出造反二字來,“怎麼還會出京去呢?”
“唉,長平公主畢竟是陛下親出,又是長女,這些年來輔佐朝政,眼下這般盛世也有她不小的功勞,陛下終究是心軟了,將她貶爲庶人,但還是允准她攜帶部分家丁僕從和一些錢財,只是要離京去。”有個看起來衣着不錯的文人說,“聽說是昨天陛下才做的決定,朝中對此不滿的人很多。”
“我看啊,是陛下年紀太大了。年紀大了,心就容易軟。”另一名文人說道,“陛下多半也怕自己臨時改變主意,或者被百官勸動,昨天晚上就把長平公主放了出來,命她今天早上一大早就火速出京。”
“陛下能上位,也有公主的功勞呢。”
“聽說是很多年前,長平公主剛輔佐陛下時,陛下就曾承諾過,無論她如何,也將保她一生無憂。”
“陳兄這便是道聽途說了,只是念及親情與舊日功勞罷了。”
“可不是道聽途說!”
“貶去哪裡呢?”
“聽說是堯州哪裡……”
“堯州?那可是窮山惡水、煙瘴之地啊。”
“長平公主有人有財,原先在朝中的勢力雖已被連根拔起,可名頭依舊,在外做官的人,也有不少曾去她的府上拜會過她,甚至還有的以前便以她的門生自居,加之陛下明顯念及舊情,她在哪裡都能過得不錯。”還是那名衣着不錯的文人說,“只是定然也再起不了風浪了。”
宋遊一邊聽着,一邊扭頭看向隊伍。
中間有輛大馬車,看得出是新換的裝潢,將那些奢華的或是象徵身份地位的地方換成了普通油布,因而和尋常富人接近了些。
忽然有一陣吹過,掀起帷幔。
透過小軒窗,可見裡頭坐着一名婦人,大約四五十歲的容貌,臉上已有了皺紋,顯出老態,頭髮則已經斑駁了,正低頭咳嗽以絹捂嘴,似是感覺到自己的窗簾被風吹起來了,透出了光,不免扭頭看來。
目光從外頭百姓身上掃過。
自然也從道人身上掃過。
宋遊還覺得有些奇妙——
聽鶴仙樓的狐妖說,這位長平公主當初也想過來拜訪自己和三花娘娘,只是被她勸住了,當時的長平公主還大權在握,意氣風發,儼然是這個帝國乃至當今世界最有權勢的幾人之一。誰能想到,二人真正再見的時候,竟然已經是這番光景。
雙方目光只交錯了一瞬,長平公主身邊的婢女察覺到簾子被風吹起,不願公主落魄的樣貌被世人所窺,連忙便伸手過來將簾子合上了。
這位公主沒有認出他來。
若非有文人告知,宋遊估計也認不出她。
世事難料,高樓易起也易塌。
“還是莫說這些了,我們也動身吧,賞完雪景,看看誰能做一兩首好詩。”身材高瘦的文人說道,“那位俞公早年間喜好詩詞歌賦,十年前在長京文人中也是有名的,看這樣子,他老人家的宰相之位是跑不了了,要是今日哪位仁兄能做出一首好詩,可與在下一同呈獻於俞公。”
長平公主的隊伍遠去。
這羣文人也跟着遠去。
宋遊收回目光,也轉身進城。
貓兒舔爪子舔得專心,等發現身邊人沒了時,宋遊已經走遠了,只好一陣快跑跟上去。
慢慢走回柳樹街。
“喵?”
三花貓邁着小碎步走在前邊,露出疑惑之色,便略微加快了點步伐,小跑過去,來到門邊高高仰起頭盯着看,隨即又站起來伸爪子去撥。
撥了兩下,纔想起來,於是又扭頭對身後走來的道士說:
“喵!”
道人默默走過去,抽出一看。
是別在門鎖上的一枝梅花,看起來是才插上去不久的,而在之前應該是剛從樹上折下來的,上邊還有含苞欲放的花苞,也有些已經開了,盛開的花也暫時沒有因爲缺水而焉掉的意思。
“是枝梅花。”
“喵嗚!”
“是別人插上去的。”
“嗚……”
宋遊一手拿着梅花,一手開鎖,隨即把門一推,推門的同時扭過頭,看了一眼隔壁,這才邁步進去。
沒一會兒,隔壁窗戶便被推開。
又過了一會兒,吳女俠便過來了。
宋遊剛把包裹裡的醫經拿出來,放到被袋最底下去,和自己寫的遊記放在一起,下樓之時,隔壁女俠已經在樓下與三花貓說起話來了,一人一貓都是愛學習的性子,自然是在討論學習。
看見宋遊,鄰居女俠才擡頭說了句:
“誰在你們門上插了朵梨花?”
“是梅花,白梅。”宋遊說道,“許是哪位故人,折梅來見,結果卻沒尋到,敗興而歸,於是留下一枝梅花,好說自己來過。”
“多半是長京那些文縐縐的士人。”
“也許。”
宋遊這裡沒有花瓶,只好隨便拿個裝茶的高瘦陶壺,裝上水將之插進去,隨即對吳女俠問:“女俠何時回來的?”
“就這兩天。”
“這兩天?看來大仇已經得報?”
“還沒有呢,去做了最後的確認,人命關天,不可兒戲。”吳女俠說着對他側身拱手,“有件事情,想請道長幫忙解惑。”
“女俠生性豁達,遠超常人,有什麼事情需要我這一個假道士來解惑的?”宋遊聽了倒是起了好奇心。
旁邊貓兒也扭頭盯着她。
她倒要看看是什麼疑惑,是不能問她這個老師,要去問自家道士的。
“有!”
吳女俠神情淡然,回頭看了一眼,起身關了房門,這才坐回來說:“我已查清二十多年前陷害我父親、害我滿門被殺的幕後之人,只是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有的人已經老死了,倒是家人還在,有的人還活着,也都家大業大,你是道士,你來說說,我是該父債子償、永絕後患,還是冤有頭債有主……”
宋遊聽來一陣恍惚。
好像回到了五六年前的義莊。
“在下是道人,自然不願見到鮮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也不願見到女俠滿手血腥。”宋遊如實對她說着,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瞄着她,見到她一臉平靜眼中卻閃爍着猶豫之色的模樣,便笑了,“不過血海深仇,怎是我能說得動的,須得女俠自己來做決定,以我看,女俠心中也早有決定。”
“早有決定?我早有決定,怎麼還會來問伱?”吳女俠說道,用手指輕敲着桌子,“這可是我第一次託你做事,你不要嬉皮笑臉。”
“女俠此言差矣,有時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宋遊微微低首行禮,“不敢輕蔑於女俠之事,若是女俠正是兩難之境,拿不定主意,在下或許有個簡單的辦法,可以幫助女俠。”
“什麼辦法?”
“簡單極了……”
宋遊不慌不忙,將手伸進袖子裡,便掏出了一枚銅錢。
瞬間吸引了女俠和貓兒的目光。
“這是一枚明德通寶,小平,一面寫着‘明德通寶’四字,我們就當它爲正面,一面刻着日月紋,我們就當它爲背面。女俠既是兩難,便請在心中想好將哪個想法寄託於正面,哪個想法寄託於背面,看哪一面朝上。”宋遊說道,“如何?”
“讓老天來決定?”
“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
“只是請老天幫一個忙。”
“神神鬼鬼……”吳女俠皺了皺眉,出於老友的信任,倒也照做,“若是正面朝上我便冤有頭債有主,只找債主,若是背面朝上,我就照着江湖上害人全家的規矩,一報還一報。”
“好。”
宋遊微微一笑,輕輕一彈。
“叮~”
銅錢便飛了起來。
吳女俠與貓兒都仰起頭,直直盯着這枚在空中飛舞的銅錢。
貓兒眼睛睜得很大。
女俠亦目不轉睛。
只見得那枚銅錢在空中飛速旋轉着,拋起又落下,直到落入道人的手中。
“刷!”
貓兒瞬間扭頭,看向學生。
吳女俠也頓時神情一沉。
以三花娘孃的視力那枚在空中飛速旋轉的銅錢只是慢動作,何況三花娘娘看錢很有一手,自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而吳女俠雖是凡人,不過畢生習武也練出了極強的目力與反應能力,也可以看清是哪一面。
落入手中時,分明是背面朝上。
只見前邊的道人笑着問道:
“女俠希望是哪一面?”
“我看見了。”
“不說看見,只說希望。”宋遊對她說道,“不是將決定交給老天,只是請老天幫一個忙,硬幣飛起落下,想來女俠心中答案便已清楚了。”
“……”
吳女俠沉默了一下,這才說道:“反正不太想是反面……”
只見道人將手攤開。
手心一位方孔君朝上的那一面赫然寫着“明德通寶”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