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且窄小的巷道,過不了馬車,兩旁牆上的斑駁和牆腳的青綠,都是時間留給這座小城的痕跡,一名衣着破舊的十來歲少年領着一名穿着舊道袍的年輕道人從中走過,畫面倒也算不得違和。不過道人身後卻跟了一隻邁着滴溜溜小碎步的三花貓,頭上還有一隻鳥,違不違和就見仁見智了。
少年便時不時低頭,看向貓兒,又時不時擡眼,看向燕子,警覺但不多問。
身邊傳來道人的聲音:“看足下說話行事的作風,像是江湖人。”
“經常在外討口飯吃而已。”
“不知足下怎麼稱呼?”
“……”
少年沉默了一下,這才望向道人:“道長不該先報名號嗎?”
“失禮了,在下姓宋名遊,身邊這隻貓兒,名喚三花娘娘,明德元年夏末開始與我攜手通遊天下,迄今已有五年半了。”
“……”
少年又沉默了一下,這才微微側身與他拱手:“在下姓許,許諾的許,名秋安。”
“足下名字文雅。”
“文不文雅,也與我無關。”
“看足下像是練武之人?”
“閒暇裡練些防身的招式而已,稱不得練武。”少年平靜而謙虛,完全沒有這個年紀的莽撞,或許這年頭的孩子便是此時就該當家了,說着還對宋遊自嘲的笑了笑,“混江湖不容易,年紀小更不容易,也只是不想被人欺負罷了。”
“原來如此。”
宋遊只對他笑笑,便不多言了。
道人自是不懂武藝的,不能從什麼氣息和走路步伐便看出人的武藝,不過畢竟曾與幾位天下頂尖的武人打過交道,此時見少年身板紮實,右手佈滿的厚厚老繭不像幹活所致,而像是握刀握劍練出來的,左手則正常,便也知曉,無論少年練到了什麼程度,定然不是奔着防身招式去的。
這年頭習武的人多從少年抓起,這種半大少年正是習武最好的時候。
大晏尚武,北方尤其尚武,也不算奇怪。
跟隨着少年越走越遠,拐了幾個巷子,三花貓走在路上便打起了噴嚏,道人見狀吸了吸鼻子,也聞到了淡淡的香料味道。
當下便已知曉,少年不是騙人。
當然,這是早就看出來的了。
這是一家位於北邊城門口的車馬店,提供住宿服務,不過比客棧相對簡陋,與客棧不同的是,他們停車駐馬更方便,也會提供倉庫存儲貨物。
“我去問問。”
少年瞄了宋遊一眼,便上前去問店家,賣香料的商販住的是哪間。
很快得到了答案。
不知是覺得道人路上與他談了話,語氣間又難得的有禮有些情分在,還是覺得道人孤身行走天下,又有些奇異之處,就像是今日茶樓說書先生口中那名在言州邊境幫助大軍除妖的那位神仙高人一樣,博他這個年紀的少年喜歡,又或者只是出於大晏人常見的對於僧侶道人的照顧,總之已帶到路的他本該立馬討錢離去,此時卻沒有那麼急切,而是停下來幫宋遊與口音極重的商販交談,說要買香料。
大有送佛送到西的架勢。
商販很熱情,請宋遊進屋挑選。
少年不敢跟進去,便倚靠在門框上,睜着一雙眼睛盯着,時不時回頭,與屋外樹上的燕子對視一眼。
“客官好眼力,這可是從西域進來的上等孜然,我們從長京進的,準備拉到州城去賣,途經此地,稍作歇整,客官若喜歡,價錢便宜,就當爲我們馱到州城省一點力氣了,少一斤是一斤,少二兩是二兩。”
宋遊抓起幾顆,放到面前輕嗅。
孜然是孜然,上等卻不見得。
長京也是住了一年的,本就住在西城,西市也去了幾趟,這孜然在長京西城,也只是普通貨色。
宋遊正想問價,忽然餘光一瞄。
瞄見旁邊一個麻袋,開着口子,裡面盛滿了曬乾的紅色香料。
“這……”
宋遊愣了一下。
“客官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到了新奇物件。”販子口音不清的說道,“不知客官見過沒有,也不知客官是否聽過燕仙銜良種的傳說,聽說燕仙在銜來良種拯救世人饑荒的同時,也銜來了另一樣物件,便是此物,仙人取名辣椒。這辣椒口感辛辣,和茱萸、花椒、生薑的辛辣類似,可單說辛辣這上邊卻更勝於茱萸花椒與生薑,可當調料,也可佐菜,若當藥物用,可治風溼寒氣,亦可消食開胃。”
販子說着頓了一下,瞄向道人:“我們以前也從未見過,不過南邊很多地方的人都開始種了,我們在南邊嚐了一回它做的菜,覺得不錯,便買了一些帶到北邊來試一試,客官若不信,可贈客官兩顆,拿回去嚐嚐,喜歡的話,明日趕早到東城街上來買,下午我們收攤就走了。”
“在下相信。”
宋遊微笑着說道。
“那燕仙之說可也不是小人編的!句句屬實!”販子生怕他不信,“燕仙現在都成神仙了,誰敢亂編他老人家的謊話?”
“在下也信。”
宋遊臉上笑意越發濃郁。
這種感覺像是昨日清早剛進這墨竹縣時,看着路邊居然有替人加工皮蛋的婦人一樣,眼睜睜看到了自己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如此直觀,且如此之快,這種感覺實在是言語難以形容的。
三花貓似是也有些異樣。
不過她的感覺顯然和道人不同,她只是坐在道人腳邊,往後扭頭,看外頭樹枝上的燕子,像是與他交談什麼。
彷彿是個學堂裡的小孩子,聽說老師或書本上提到與同學有關的東西,便忍不住扭頭去看這名同學。
“那客官……”
“看看其他的。”
“行……”
商販明顯有些失望。
不過很快就高興起來。
因爲道人買了好幾種香料,買的也都不少。
看着道人這般模樣,似乎也挺爽快,商販心思活絡之下,報價難免要高一點,不過那帶路的小子甚是可惡,知曉自己在東城擺攤的價,只出言兩句就又把價打回了原位,虧自己前幾天剛到這墨竹時,還在城門口請他帶路來這車馬店,送了他幾文帶路錢。
好在這少年也沒有再繼續多嘴,加之前幾日來時,這少年帶路之餘,還幫着扛了貨,也挺講究,商販也就不多說他什麼了。
道人心滿意足,走出了車馬店。
商販亦是心滿意足。
“剛纔多謝足下。”道人與少年行禮道謝,同時從懷裡摸出十幾文錢,“若非如此,得多付不少錢。這是足下的帶路錢,多的,便算是足下方纔替在下省錢的酬謝了,算作省下的錢的分紅也成。”
少年擡眼看他伸出了手。
卻只從他手心裡取了五個銅子兒。
隨即一臉平靜的對他說道: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本就是帶路的活,順便的事,說多少就是多少。”
宋遊看見了少年眼中的倔強。
這種倔強其實少見,只屬於少年,但凡年紀大一點,都會少幾分。
“便多謝足下。”
宋遊笑了笑,不多說,便也收回了手:“不過人情不可欠,好意也不可不還,江湖上也是這樣的規矩,便等下次見面時,再謝足下吧。”
“先生只是過路人,墨竹縣雖小,想再碰見,也不容易。”少年雖衣着破舊,臉也被曬得黑黑的,其實看得出模樣俊俏,氣度也不凡,並不像是尋常農家子弟早熟的樣子,此時一臉高冷,“便碰見再說吧。”
“好。”
道人很平靜的答應下來。
少年轉身離去。
道人亦往客棧走去。
墨竹縣城很小,很難迷路。
路上順便買了個花盆,途經沒有鋪青石板的路段,也從林子裡鏟了些腐殖土。
回到客棧,宋遊便將買來的香料一一放在桌上,三花貓也迅速跳上桌子,湊近聞了聞香料,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打完噴嚏,忍不住又去聞。
“別湊太近了……”
宋遊忍不住伸手將之隔開。
三花貓小鼻頭皺了兩下,倒也沒有固執的繼續去聞,而是看向道人,直到這時纔好開口問他:“爲什麼白天那個說書的先生要說假話?”
“算不得假話。”宋遊伸手摳着她的腦袋,“這裡離言州太遠了,從越州過來都那麼遠,從光州寒州繞過來就更遠了。茶樓裡的說書先生既沒有親眼看過也沒有聽到第一手的消息,也只不過是聽了江湖傳說,說不定還聽得不全,自己補了些。江湖傳說就是這樣,傳着傳着就會變了樣子。”
“爲什麼要變成那樣?”
_ттκan _c o
“只是變成了人們更喜歡聽的模樣。”
“爲什麼三花娘娘變成了小老虎?”
“貓就是小老虎啊!”
“是哦……”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想了想才又說:“但是三花娘娘不會變成風飛走……”
“那是妖怪的神通,能否領悟,既看悟性,也看運氣,強求不來。”
“也不會吹風長大……”
“迎風便漲。”
“迎風便漲!”
“這般法術倒也不難。”道人對她說,“小的有變化之術,可變大縮小,大的有法天象地,也可變大,都有差不多的效果。”
“道士會嗎?”
三花貓立馬把道人盯着。
“道士不會。”宋遊對她說着,微微一笑,“不過我觀中藏有這類法術的修習書冊,三花娘娘想要學的話,只需等十多年,回到觀中,便可從藏書庫裡借來慢慢研讀,也有大把的時間修習。”
“唔!”
三花貓繼續把他盯着:“觀主會借給三花娘娘嗎?”
“觀主啊……”
宋遊聞言停頓了下,搖了搖頭,纔對她笑着說:“我也不知道,要看三花娘娘到時候能不能討觀主歡心了。”
笑容中又有一點落寞。
……